邊走邊唱
小說坊
作者:劉繼明
據從前看過武海生和白小梅唱戲的老年人說,
這兩人從唱腔到做功,
比起當年絲毫也不遜色。
遺憾的是,
他們唱的不是《補鍋》。
真是年歲不饒人哪!
楊樹鎮
農曆二月初三上午,武海生開著一輛帶篷的小型卡車停在楊樹鎮文化站對麵,坐在駕駛室裏一邊抽煙,一邊等他女兒玉香,可等了半個多小時,也沒看見玉香的人影子。
武海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摸出手機給玉香打電話,接連打了幾次,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待會兒再撥”,氣得他啪的一聲關上了手機,拉開車門,跳出駕駛室。走到街對麵一家小賣店買了包煙,正要回到車上去,冷不丁看見文化站站長老桂雙手插在袖筒裏,邁著八字步從文化站的大院裏走出來。武海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正打算躲開,老桂已經看見了他,笑眯眯地招呼:“海生,到了門口也不進來喝口茶啊?”
武海生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不冷不熱地說:“噢,是站長,我以為你還沒有上班咧。”
“沒上班就不能去我家裏坐坐,唔?”老桂說著,那張黑得像包公一樣的臉浮現出捉摸不定的笑意。
武海生一邊支支吾吾,一邊左顧右盼,四處睃尋著玉香。老桂把目光轉向街對麵的那輛篷車,當他看見車篷上寫著“楊樹鎮荊河戲?譹?訛演出隊”的橫幅之後,嘿嘿一笑:“怎麼,剛過完年就要演出啦?”
“我也不想這麼早就出門,可熟人請到家裏來噠,推不掉哪麼辦?”武海生裝著很無奈地說,眼睛卻仍舊不住地朝別處張望。武海生實在不想跟老桂扯淡。他以前在文化站工作過,放電影,放錄像,什麼雜活兒都幹過。用他自己的話說,在文化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僅僅因為他喜歡唱戲,老桂就以不務正業為由把他給解聘了。他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平時即使迎麵遇見老桂,也總是像碰到了災星似的,想方設法地躲著走。沒想到今天碰上了。
老桂似乎並不介意他們之間的芥蒂,也許意識到了,臉上不表露出來,很有城府的樣子。當幹部的人都他娘的這樣,武海生想。正要溜回自己的篷車上去,老桂再次叫住了他:“海生,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說。”
武海生隻好停下步子。
“縣文化局把荊河戲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報到省裏,省裏又報到國務院,年底前批下來了。”老桂鄭重其事地說,“你師父是我們縣裏荊河戲的唯一傳承人,我派人去郭家台叫他來填個表,聽說讓他女兒接去養老了。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這件事武海生早就聽說過。對於什麼叫非物質文化遺產,他心裏頭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沒當回事兒。但他想,既然政府把荊河戲當作“文化遺產”,總歸是一件好事。何況他師父郭三元還被定為“傳承人”,作為弟子,他也覺得臉上有光呢。
當武海生還是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子時,郭三元已經是荊河一帶婦孺皆知的荊河戲須生了,常年帶著草台班子在荊河兩岸的鄉村唱戲。郭三元是郭家台人,離武海生住的村子相隔不到七八裏路。每年冬臘月份和春上,郭三元總要在郭家台搭起三尺高的戲台,為本村和鄰村的鄉親們唱幾台戲,不僅一分錢不收,還倒貼茶水錢。那時候,不管刮風下雨,武海生都要跟著大人們去郭家台看戲,什麼《大回荊州》、《打黃蓋》、《三娘教子》、《四郎探母》,都看過好幾遍。時間一長,不僅對看過的戲文能整出整出地念道下來,而且還能唱上幾段。上小學時,學校的老師見武海生頗有表演才能,就讓他進了文藝宣傳隊,雖然那些舊戲文被當成封建的東西不讓唱了,但他看戲學來的那點兒唱戲根底還能派上用場,在扮演京劇現代戲《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和《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時,唱腔和招式都有板有眼,像是在戲班子裏呆過似的。上初中二年級時,有一次縣荊河戲劇團下鄉巡回演出,臨時找學校借一個跑龍套的小演員,宣傳隊推薦了他,沒想到被劇團的導演一下子看中,13歲的武海生成了團裏年齡最小的演員。那時,荊河戲行裏最出名的老須生郭三元的戲班子早已解散,他本人回家賦了一陣子閑,被請到了縣荊河戲劇團,盡管也受人尊重,可團裏演的都是改編的新戲,他所擅長的那些老戲文一點也派不上用場,昔日名噪一時的老須生除了偶爾給新來的小演員說說戲,再也上不了舞台了。就這樣,武海生成了郭三元的弟子。但郭三元既沒有正式收徒,武海生也沒有正式拜師。過去在戲班子,拜師收徒都有嚴格的儀式,既然這兩樣都沒有,武海生自然就稱不上郭三元正宗的弟子。再說,劇團裏有導演,每次排戲說戲也輪不上郭三元,除非新來的演員學習基本功,團裏才想起讓他出來指點指點。武海生接受的荊河戲專門訓練,大部分來自於郭三元。隻可惜沒多久,上了年紀的郭三元就離開劇團回鄉了。但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武海生內心裏一直把郭三元當作自己的師父。後來,縣荊河戲劇團也解散了,但武海生對唱戲的迷戀始終沒有中斷,幾年前,當他組織起全鄉第一支荊河戲演出隊,每逢有人問他的師父是誰時,他總是自豪地說:郭三元。
武海生早就聽說師父的兒子媳婦都不孝順,有一次演出路過郭家台,他買了一瓶酒和兩袋子點心去探望,見師父單獨住在一間偏廈子草屋裏,屋子破壁漏簷,連一張坐的凳子也沒有,師父身上的衣服補巴挨補巴,鞋子破了幾個洞,牙齒也快掉光了,說話不關風,嗓子又沙又啞,像一架蛇皮脫落掉了的破胡琴。乍一看去,怎麼也不相信他會是當年唱紅大江南北的荊河戲須生。那次,武海生本來還打算請教幾個荊河戲的聲腔和做功的,尤其是“抖殼子”的絕活兒,他一直沒掌握好。可一看見師父那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臨走時,他見師父用手背抖抖索索地揩了下眼角,那動作讓他想起小時候看《四郎探母》時,師父用高亢蒼涼的“沙嗓”唱的“子母調”——“楊延輝在宮院長思短歎,思家鄉想骨肉好不慘然……”從導板轉原板十八句,一板一眼,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其做功和抖色、擺須、神功、步履等表演恰到好處,把“坐宮”主角楊四郎演得活靈活現……
武海生聽到老桂讓他去找師父郭三元,一時有些犯難。“找我師父?我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
“郭三元是我們縣唯一的荊河戲傳承人,不找到他不好辦咧。”老桂拿腔作調地說,“再者說,這傳承人也不隻是個空名頭,上麵要發補助的,聽說每個月有一百多塊錢哦。”
老桂這句話讓武海生心一動。一百多?他想,如果有了這筆錢,師父以後也許就不用受兒子媳婦的氣,去女兒家養老了。他不由鬆了口:“既然是這樣,我找別的師兄師妹打聽打聽麼。”
老桂叮囑道:“海生,你可得抓緊點。上麵催著交表……”
這當兒,武海生看見他女兒玉香領著一個金色頭發的小夥子向這邊走來。他沒等老桂說完,便拔腿迎了上去。
“你搞麼子鬼,電話也打不通!”武海生沒等玉香走近,就粗聲大嗓地說,“中飯前要趕到碾子灣,你看現在都幾點噠?”
“爸,你莫拿我撒氣,大明星請不動咧,”玉香撅著嘴巴,笑嘻嘻地瞟了瞟旁邊的金發小夥子說,“嘴皮子都磨破,人家才肯動身……”
武海生把目光轉到“大明星”身上,口氣馬上變緩和下來:“金波,咱們不是講好的麼,這年還沒過完就改主意了?”
“武叔,是這樣的,前兩天武漢一個唱歌的朋友來電話,說他那兒急缺人手……”金波講的是普通話,聽起來的確有幾分明星的味道。
“我這裏要不是也缺人手,也不會讓玉香找你麼。”武海生說著,瞟了女兒一眼,玉香知道父親的意思,趕緊扯了扯金波的衣袖。
金波沒理睬玉香,禮貌而不失矜持地說:“武叔,你放心,我剛才跟玉香商量過了,爭取幫你們再唱幾天……”
金波的話聽起來模棱兩可,武海生心裏有些不踏實。金波是她女兒玉香的中學同學,家住楊樹鎮,但他一直在縣城的歌廳當歌手,去年,有幾個隊員不是因病就是老婆和兒女拖後腿,先後回家了,演出隊隻剩下了他們父女倆,唱一台戲也湊不夠人手,實在沒辦法,武海生隻好讓玉香把金波請來救場子。武海生近來對演出隊前景的擔憂再次襲上心頭。可眼下當著兩個晚輩,武海生又不便讓自己的沮喪心情流露出來,他穩定了一下情緒,向篷車走去。走到駕駛室旁邊,又轉過臉,關心地對兩個年輕人催促道:“風這麼大還愣著搞麼子?快點上車。”
玉香和金波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前一後地跟過來。武海生對玉香說:“你坐前麵。”駕駛室隻坐得下兩個人,他那意思是讓金波坐到後麵去,但玉香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金波一起鑽進了車廂。武海生隻好一個人爬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
碾子灣
從楊樹鎮到碾子灣總共不到十裏路,可武海生那輛從倒閉的紙箱廠買來的二手老爺車就熄了兩次火,一路上走走停停,其間還碰上一支接親的婚車隊伍,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又白白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急得武海生在駕駛室裏不住地按喇叭,坐在後麵的兩個年輕人倒若無其事,嘻嘻的說笑聲不時從車廂裏傳來,在心情煩躁的武海生聽來,很有些刺耳。
車廂裏裝滿了唱戲用的道具,玉香和金波坐在車廂一角,隨著篷車的搖晃,兩個人的身體不時貼在一起。天氣有些陰冷,風透過帆篷的縫隙吹到身上,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氣。玉香雖然戴了風帽和絨線手套,可還是凍得瑟縮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金波身上靠,金波起初還往邊上讓了讓,但車上空間本來就小,能讓到哪兒去?所以後來他索性抬起胳膊搭到玉香的肩上,兩個人臉挨著臉,幾乎依偎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玉香喜歡這種感覺,任憑車子顛簸,被風吹得紅彤彤的臉上浮現出一縷甜蜜的笑意。
玉香在縣二中念高中時就悄悄愛上了金波。金波人長得帥氣,歌又唱得好,每次學校舉行文藝彙演,他都是獨唱第一名,人稱“小張學友”。他不僅歌唱得像張學友,連長相都像。連學校的老師都說金波將來沒準能成為明星,班上不少女生也暗自把金波當成了心中的白馬王子,玉香就是其中的一個。可金波呢,對這些鐵杆女粉絲瞟都懶得瞟一眼,卻不聲不響地跟一個叫汪靜的女生好上了。汪靜是班上的尖子生,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平時從不跟其他女生來往,驕傲得不得了,可要是論長相,玉香覺得汪靜比自己差遠了。她實在不明白,金波怎麼會看上汪靜。難怪書上說醜男配靚女,醜女嫁俊男呢。玉香很有些憤憤不平。高中畢業時,汪靜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大,玉香和金波都名落孫山。金波對考大學本來也沒什麼興趣,高考分數還沒下來,就到縣城最好的一家歌廳當起了職業歌手,玉香的歌嗓子也不錯,原本也想在哪家歌廳找份歌手的工作,可父親武海生硬是讓他回到鄉下,在演出隊學起了荊河戲。這幾年,玉香心裏從沒忘記過金波,隻要去縣城,他都會抽空去看看金波。金波現在是縣城裏的紅歌手了,可每次見麵,他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玉香才知道,他和那個汪靜分手了。不用說,肯定是汪靜考上名牌大學後,瞧不起金波,把他蹬了。聽說這個消息後,原本已經對金波不抱任何幻想的玉香心裏又蠢蠢欲動起來。去年底演出隊急缺人手,她見父親武海生整天長籲短歎,愁得連飯都吃不下,便自告奮勇去請金波。好說歹說,金波總算答應屈降尊駕,春節後的淡季來給演出隊幫幫忙了。
此刻,玉香頭靠著金波的肩膀,像喝醉了酒似的,恍若又找到了當初暗戀金波時那種意亂神迷的感覺。“金波,你曉得啵,在二中那會兒,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同台唱歌,可你都沒把我放在眼角裏,幾傲氣喲!”她喃喃地說,“嘻嘻,沒想到現在夢想成真了……”
金波沒接她的話茬兒,而是問了一句:“演出隊就咱們仨?”
“前一陣子還有好幾個人咧,年底前都回家了,一時半會兒恐怕來不了。”玉香猶豫了一下說,“不過你放心,我爸吹拉彈唱樣樣在行,我呢,荊河戲和流行歌曲都行,上次我和老爸兩個人還唱過一台戲呢!”
“我真沒見過隻有三個人的演出隊,”金波用嘲弄的語氣道,說出去別人非笑掉大牙不可。”
“金波,你莫瞧不起人,我爸在咱們縣可是個荊河戲名角兒,他的粉絲不一定比你少,好多人聽他唱戲飯都忘了吃。”
“那也隻是在鄉裏,現在城裏人誰還聽這種老掉牙的玩意兒?”
“你不能用城裏人的眼光看,”玉香有些不服氣,“我們這個演出隊麵對的本來就是鄉下觀眾嘛!”
“聽你的口氣,你是要唱一輩子荊河戲囉?”
“我不是跟你說過,流行歌曲我照樣唱咧。”
“老是在鄉角角轉來轉去,能唱出什麼名堂來?”金波瞟了玉香一眼,撇撇嘴說,“以你的條件,在城裏歌廳不是不能站住腳的。”
“我爸不是不讓我進城唱麼。”玉香滿腹委屈地說,“要是我也離開他,演出隊可就真的要散攤子了。”
“你爸都五十幾了吧?還迷戲迷得這麼起勁,不可思議。”
“你不了解我爸,他這個人為了唱戲恨不得把命都搭上。”玉香輕輕歎了口氣,“要不我怎麼不忍心離開他呢?”
“你可真是個孝順女兒,自己守著老爸不算,還把我也扯了進來。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麵子,我才不會來呢。”
金波這句話倒是讓玉香覺得很中聽。她順手抓住金波的胳膊,嬌嗔地一笑:“我的麵子真有這麼大?要是讓你在演出隊一直陪我唱下去,你肯不肯咧?”
金波警惕地掙開玉香的手,板起臉說:“武玉香,你可別得寸進尺。咱們說好了的,我最多唱一個星期,多一天也不行!”
“好,好,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玉香趕緊哄道,“人家不是跟你開玩笑嗎,脾氣這麼大,真成了大明星呀?”
這當兒,篷車突然停住了。刹車後的慣性使玉香的身體一下子撞進了金波的懷裏,金波沒有馬上推開玉香,還用手攬住了她。這個動作讓玉香心頭一緊,臉上再次掠過一絲紅暈。
“到點啦,下車吧。”聽到武海生的話,兩個年輕人才醒過神,雙雙從車廂裏鑽了出來。
請演出隊來唱戲的是碾子灣的支書趙光豹。武海生和趙光豹是老熟人了,當初在文化站電影放映隊時,武海生每次到碾子灣放電影,吃住總是在趙光豹家,兩個人年紀相仿,脾氣也比較相投,最重要的是,趙光豹也喜歡荊河戲,這不,趙光豹的幺兒子結婚,想唱台戲熱鬧熱鬧,武海生接到電話,二話沒說就應承下來了。
十多年前,碾子灣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後來,由於305國道從村邊經過,來往的客車總要停靠一下,附近村子的人都要來這兒搭車,公路兩邊漸漸出現了一些小商店,特別是設立了鎮政府的派出機構——碾子灣辦事處之後,樓房日漸增多,人氣越來越旺,衛生所、糧店、學校和集貿市場也陸陸續續地興建起來,很快發展成了一座熱熱鬧鬧的小集鎮。
武海生剛剛把篷車在公路邊一座裝修得很氣派的三層樓房門口停穩,趙光豹就急匆匆地從屋裏迎了出來。
“老武,你可來了!”趙光豹兩隻耳朵各夾了一支香煙,挺著啤酒肚走到武海生麵前時,嘴裏噴出一股煙酒混合在一起的氣味。“我那幾個老親一聽說你要來唱戲,昨兒就跑來了。”他一邊給武海生敬煙,一邊說,“他們可是聽郭爹的戲長大的,都說現在隻有你能把郭爹的那股戲味兒唱出來,點名讓你唱《四郎探母》。”他說的“郭爹”就是郭三元。
“整台戲今兒是唱不成噠,我的人手不夠。不過……”武海生含含糊糊地說,把目光轉向剛從車廂裏跳下來的玉香和金波,“你幺兒子是大學生咧,他結婚總不能都唱老戲,所以呢,我給你請來了一個唱流行歌的名角兒。”他說著,把金波拉過來,作古正經地介紹道:“這是金波,他可是咱們縣的大明星,要不是看玉香的麵子,八抬大轎也請不來啊!”
趙光豹顯然有點兒意外,一邊客氣地跟金波握手,堆著笑臉說“歡迎歡迎”,一邊往車廂裏瞟,湊近武海生的耳朵低聲問:“就、就你們三個?”
“你放心,他唱他的,我唱折子戲。”武海生也壓低嗓門說,“《四郎探母》,保證不讓你那些老親失望。”
趙光豹這才放心下來,像親兄弟似的摟著武海生的肩膀,同時笑嗬嗬地對金波和玉香揮了一下手,“快進屋,快進屋,客親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坐完席就開戲!”
趙光豹不愧是碾子灣財大氣粗的頭麵人物,兒子的婚禮辦得就是比一般人排場。屋子裏座無虛席,樓上樓下都擠得滿滿當當的。前來賀喜的除了趙家的七親六眷,顯然還有鄉裏的幹部和四鄉八村的村長支書,不少人武海生也認識。趙光豹親自陪著他們仨坐上了酒席,武海生心裏有事,隻喝了半杯酒,便低聲對玉香交代了幾句什麼,起身離開了酒桌。趙光豹一見,忙問他去哪兒。武海生拉著他的手,走到一邊,低語了兩句。話音未落,趙光豹意味深長地瞅著他,“嗬嗬,老武,真有你的,還沒忘掉她呀!”武海生說:“這不要唱《四郎探母》麼,以前我們倆一直是搭檔,她不來哪麼行?另外咧,我還想找她打聽師父的下落……”趙光豹撇撇嘴:“少跟我扯卵蛋,你心裏想麼子我還不曉得?去吧,快去快來!” 說罷,壞笑了兩聲,還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武海生是要去找他的師妹白小梅。
三十多年前,白小梅跟武海生前後進的縣荊河戲劇團。最開始他們都在一起跟著郭三元學藝。荊河戲內外八塊的功夫以及十八板、十三板、正八句、龍擺尾的唱腔都得學。所謂“內八塊”指人物的喜、怒、哀、樂、驚、疑、癡、醉等內心情感,“外八塊”功夫則指雲手、站檔、踢腿、放腰、片馬、箭步、擺襠、下盤等八種外部形體程式動作。唱腔也分為南路北路,即正反“馬頭調”、“老板頭”和“八塊屏”,名堂多得很,學起來也極不容易掌握。好在那時劇團提倡推陳出新,連被尊為國粹的京劇都在大張旗鼓地進行改革,何況一般的地方戲呢?所以並不要求他們把那些繁複的技巧都掌握,點到為止而已。而武海生自幼的夢想是長大了能夠像郭三元那樣成為一個受人歡迎的荊河戲須生,現在既然有幸師從於郭三元,豈能不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他比別的師兄弟妹都學得認真。不僅自己學,還帶著其他人一起學。白小梅比武海生還小兩歲,小小巧巧的,麵皮子格外白,說話細聲細氣,不像個唱戲的。平時武海生主動提出跟她一起搭檔練戲時,說話都臉紅,不敢正眼瞧人。可就是這樣一個羞羞答答的女孩兒,一旦站到舞台上,竟然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唱腔有板有眼,即便是難度很大的子母調,她唱起來也字正腔圓,韻味十足。再加上還帶點兒童聲的嗓子,高亢流暢,清脆嘹亮,不由得讓郭三元和劇團領導刮目相看。團裏為了鍛煉這幫小演員,特地讓他們排演了一出由現代京劇改編的《紅燈記》,武海生演李玉和,白小梅演鐵梅。兩人唱的《臨行喝媽一碗酒》和《我家的表叔》贏得了滿堂喝彩。後來,每次正式演出,不管是新戲還是舊戲,導演都讓他們倆搭檔,著實出了一段時間的風頭。可後來白小梅突然離開劇團,嫁給了楊樹公社革委會一位姓高的副主任的兒子。很長時間,武海生還為白小梅的“棄藝嫁人”暗自歎惜。他歎惜的其實不隻是自己失去了一個絕佳的舞台搭檔,還因為白小梅的突然嫁人,使他對師妹剛剛萌發的愛戀幼芽就此夭折了。白小梅離開劇團時,武海生到縣百貨商場買了一枚紅色水晶發卡送給了她。這是他第一次表明自己的心跡。白小梅拿著那枚晶瑩剔透的漂亮發卡,愣怔了片刻,才明白師兄的心思。武海生看見,她那雙水晶一樣烏黑的眸子裏噙滿了水晶般的淚珠。那帶點兒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說:“師兄,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武海生一輩子也忘不了。
多年後,當武海生籌建荊河戲演出隊,招募演員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白小梅。白小梅的家就在碾子灣。武海生在文化站電影放映隊那幾年,每年都要來碾子灣放電影,但武海生從未去白小梅家看她。白小梅的婆家雖然沒有當年那樣威風了,可白小梅的男人從部隊複員後,在鄉磚瓦廠當副廠長,大小是個幹部。武海生不是在文化站工作麼,兩人也算是認識的,這高副廠長不知怎麼聽說了武海生和白小梅以前在劇團時“有過一腿”,見了他總是愛理不理的,顯得很警惕,好像武海生跟白小梅之間真的有什麼似的。有幾次,白小梅帶著孩子看電影,跟武海生打了照麵,兩個人也隻是招呼一聲,多一句話也不說。武海生心裏明白,他們這都是為了避嫌呢。白小梅嫁到高家後,最初是在公社供銷社當營業員,後來又在碾子灣小學當過幾年民辦老師,專門教孩子們唱歌。不過,當武海生成立演出隊時,白小梅已經沒當老師了,她男人所在的磚瓦廠也破產倒閉了,副廠長當不成,又不願意回家種田,就拉起一支建築隊外出搞承包,一年到頭難得回兩次家。武海生心想,白小梅與其一個人在家裏種田,還不如到演出隊來跟自己一起唱荊河戲呢。那時,白小梅的兒子在上中學,除了節假日,平時都住在學校,所以家裏隻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師兄武海生成立演出隊,拉她去唱戲,這讓白小梅沉寂多年的心裏像扔下了一塊石頭,泛起了層層漣漪。那可是她年輕時一段多姿多彩的記憶啊!躊躇再三之後,白小梅終於走進了武海生的演出隊。盡管荒蕪了這麼多年,可過去的功底畢竟還在,所以當白小梅和武海生聯袂登台時,頓時贏得了那些荊河戲迷的熱烈追捧,有以前看過他倆演《紅燈記》的人驚呼:“白小梅的扮相還像當年那麼靚咧!這嗓子,這唱功,嘖嘖,奇了怪了……”演出隊的名聲因此而盛極一時,幾乎紅遍了荊河兩岸。隻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白小梅的男人在外麵出了車禍,拖著兩條斷腿被人送回來了。白小梅隻得離開演出隊,回家去照顧男人。兩根台柱子少了一根,武海生獨木難支,演出隊的紅火勁兒也一下子冷清了許多,以至落到了今天這樣湊一台戲人手都不夠的地步。武海生不甘心傾注了這麼多年心血的演出隊就此散夥。自去年聽說白小梅的男人死了後,心裏再次打起了師妹的主意。這不,剛到碾子灣,他就迫不及待地來找白小梅了。
武海生從趙家出來,拐上了一條僻靜的村路。這條路他以前走過不止一趟,都是泥巴路,坑坑窪窪的,稍不小心就會掉進路邊的草溝裏,幾年沒來,沒想到竟然也鋪上水泥了。武海生心裏不禁有些感慨。
除了泥巴路鋪上了水泥,別的一點也沒變。武海生一看見渠道邊那幢舊磚瓦房,就像看見了白小梅本人似的,姓高的在外麵搞了這麼多年承包,臨了不僅沒蓋一棟像模像樣的樓房,反而落下個半身不遂的傷殘,讓白小梅端屎端尿地照料,就是上輩子欠他姓高的債,現在也總該還清了吧?武海生想,心頭湧起了一股複雜的感受。
武海生走進白小梅家門時,她剛從菜園回來,正在堂屋門口擇菠菜,準備做中飯。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白小梅一看見武海生,趕緊起身給他端椅子倒茶。“海哥,你今兒怎麼得閑來噠?”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理了理有些亂的鬢發,“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做。”
以前在劇團那會兒,白小梅就叫武海生“海哥”,三十年後還是這麼叫。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武海生心裏都會忍不住一跳。“你自己做的吃,我剛在老趙家吃過了,順便過來看看你。”他在椅子上坐下來,自己點了根煙吸上,打量著屋裏,見白小梅男人的遺像前還燃著兩炷香,就問了一句,“你兒子呢,沒回來?”
白小梅的兒子中專畢業後就去廣東打工了。“去年他爸過世時回來過,今年南方不是鬧雪災麼,政府勸他們留在單位過年……”
武海生哦了一聲。他在思忖著怎麼跟白小梅開口。
“海哥,演出隊這兩年還行啵?”
聽到白小梅這麼一問,武海生覺得下麵的話好說多了。“嗨,你莫提,演出隊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白小梅停住擇菜,顯得有些詫異。“這是……為麼子嘍?”
“不是家裏拖後腿,就是賺不到錢咧。”武海生苦笑道,“我也不怪他們。現在的人有幾個沒鑽到錢眼裏呢?”
“這麼說,演出隊得散攤子噠?”
“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不過也快了。我不甘心咧。”武海生歎了口氣說,“當初咱們那批在縣劇團跟師父學荊河戲的幾個人,現在就剩下我還在唱,要是演出隊一散掉,師父傳下來的這一脈戲路子就徹底斷了。”
白小梅見武海生說得這麼悲觀,似乎想安慰他,可嘴巴動了動,也沒找到合適的話。
武海生覺得開口的時機到了。“小梅,現在也隻有你能夠幫我了。”
“我……如何幫得了你?”
“重新出山啊!”武海生目不轉睛地看著白小梅,一字一句地說,“那些荊河戲迷都把咱倆看作是師父的傳人,隻要你回到演出隊,人氣馬上就會興旺起來的。”
“我都這個年紀了,還唱麼子戲呀。再說……”白小梅看了看堂屋裏的那幅遺像,欲言又止。
“你多大年紀?你比我還小呢。”武海生知道她顧慮什麼,便索性把話題扯開了,“老高死了也快一年,你對得住他了。當初要不是嫁給他,何嚐會落得今天這樣……”
“你莫說了。”白小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武海生意識到自己的話戳到了師妹的痛處,便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白小梅神情重新恢複了平靜。“海哥,我答應……”她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地說,“我跟你回演出隊。”
武海生等待的就是這句話。人一高興起來,就容易得意忘形。他順竿兒爬地說:“老趙的幺兒子結婚,請我唱戲,你這就跟我去吧,咱倆給他們來一台《四郎探母》,就唱那段……”
但武海生還沒說完,白小梅就斷然搖了搖頭,說:“今天這場戲你自己唱吧,我不去。”
“為……為什麼?”
“你不曉得,前兩年修水泥路,趙光豹私吞了大筆的工程款,村裏人告到縣裏去了。可他上麵有人,到今天還沒有給個說法,大夥都恨得咬牙切齒。他幺兒子辦喜事,村裏除了幾個當幹部的,沒一個人去賀喜,我要是去他家唱戲,別人不戳我的脊梁骨麼?”
聽了白小梅的這番話,武海生半晌沒吭聲。沒想到趙光豹私下裏還藏著這麼一出。他想,既然如此,如果再催師妹去唱這台戲,自己未免也太不近情理了……
武海生回到趙光豹家,見戲台子已經搭起來了,是用幾張飯桌拚湊而成的,高是高了些,倒也結實,不用擔心垮台。趙家的親朋好友分成幾排,中規中舉地坐在戲台前麵,一邊抽煙喝茶,一邊等待開場。加上左鄰右舍和附近村子的戲迷歌迷,男女老幼一大群,把趙家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趙光豹紅光滿麵地在人群中串來串去,逢人就遞煙,並不時地喊一嗓子:“大家夥莫急,再等一會兒,馬上就開戲了。”他一看見武海生,趕緊小跑過來,左顧右盼著,低聲問:“你請的白小梅呢?”武海生說:“她來不了。”趙光豹有些失望,“這……哪麼辦?”武海生說:“不礙事,我和玉香搭戲。”趙光豹疑惑地說:“這……行嗎?”武海生說:“玉香一直跟我在學戲,我們父女又不是第一次搭檔。”說罷,撂下發愣的趙光豹,向篷車走去。
玉香和金波正在篷車內化妝。武海生爬進車廂,二話不說就開始給自己化妝,他一邊往身上套戲裝掛須髯,一邊吩咐玉香也把古裝換上。玉香說不是講好了,你跟白小梅唱荊河戲,我和金波唱流行歌的麼?武海生瞪了玉香一眼,說叫你換就換,哪來這麼多話?玉香見父親臉色不大好,就不吭聲了。
金波已經化好了妝,坐在車廂裏,正戴著耳機聽音樂,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武海生對他說:“金波,今天的開場戲由你來唱。你把喜慶氣氛造足一些,越熱鬧越好!”金波沒聽清楚,取下耳機問他說什麼。武海生又重複了一遍,金波重新戴上耳機,大大咧咧地說:“武叔,你放心,在城裏的歌廳什麼場麵我都見過,對付這些鄉裏人,小菜一碟啦!”武海生表示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看你的了。”隨後,武海生又親自把錄音機和音響設備檢查了一遍,別到時候出什麼差錯。以前演出隊人手齊全時,戲尚未開始,鑼鈸胡琴早就響起來,但眼下隻有他們仨,這些響器一樣也用不上,隻能全靠音響來伴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