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已有相熟的鄰裏來上門探訪,雲伽坦然迎接他們躲躲閃閃打量在自己臉上的目光,父親隻蜷縮在床上沉默不語。
“雲家那個漂亮閨女,前些日子不知受了什麼魔障,竟然成了年近六十的老婦,真是可憐……”
鄰裏的歎息多多少少地傳了出來,許多人或是因為憐憫,或是因為好奇,都借著拜訪問候的由頭見她一見。
客人來訪,必然會帶些禮物上門,僅僅七天時間,雲伽收到的衣料吃食和關懷憐愛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她真的成了個清閑人,每天隻需眯著眼睛在房簷下曬太陽發呆,沒有人會指責她不幹活,就連去菜鋪,也常有好心的大娘多塞給她一根胡蘿卜亦或一把小青菜。
她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她付出的代價也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父親的病漸漸加重了,他的計劃落空,偏偏又不能宣揚出去,五內鬱結,整日有火沒處發。
此時正是吃鱖魚的好時節,雲伽被勾起了饞蟲,打算去集市一趟,買一條新鮮的鱖魚回來。
自從不用再勞作,雲伽的日子過得滋潤了不少,以往鱖魚是她想也不敢想的食材,如今也要嚐一嚐。
——畢竟自己時日無多。
五
因著如今身子不如從前,雲伽一路上緊趕慢趕,到集市買了鱖魚在手裏,才發現自己最喜歡的一方手帕不見了。
那手帕上頭的花樣是自己繡上去的,是她非常喜歡的作品。
雲伽仔細想了想,八成是出門走得急,落在路上了。
集市也顧不得逛,她抱著一絲希望往回走,期盼還能找到。
她的眼睛細細掃過每一處走過的地方,巨大的失落攥住了她的心,她的目光逐漸暗淡下去。
正當她要放棄的時候,卻見路旁的樹下坐著一個少年,見她看過來,少年起身走近,笑眯眯道:“婆婆在找東西?可是在尋這個嗎?”
他掌上托著一樣物事,正是那方遺落了的絲帕。
“是,多謝小公子。”雲伽接過手帕連聲道謝。
少年身著青衣,眉目俊朗,搖頭笑道:“舉手之勞而已——”他目光一轉,神色竟有幾分失望,“我看這手帕上繡著一枝桃花,原以為是哪家妙齡姑娘的物事,特地在此恭候,不知能否有機會當麵歸還,卻不想是位婆婆。”
雲伽敏感地退後幾步:“是老身不當心,拿著這樣嬌俏的帕子,讓小公子見笑了。這原本……原本是家中小女的東西。”
“繡得出如此精美的花樣,想必是位才貌雙全的姑娘了。”少年垂下眼,雲伽正打算告辭,少年卻似乎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轉而換了話題,“婆婆手上拎的可是鱖魚嗎?這個時節吃鱖魚最是適宜,婆婆買的這條又格外肥美。”
雲伽還沉浸在方才的尷尬裏,不願多說,隻點點頭。
“我姓陸名淵,從京城而來到此地遊玩,家父在京城經營一家酒樓,並非我誇口,其中清蒸鱖魚乃是一絕。”少年微微傾身,語氣誠懇,“今日遇見婆婆也算有緣,我別的不成,獨獨對吃食上有些許了解,知道點做鱖魚的竅門,不知婆婆願不願意聽一聽?”
雲伽有些猶豫,本想一走了之,但這少年如此熱心,更何況鱖魚價錢本不便宜,若是自己笨手笨腳做壞了,可不就浪費了好食材?
她看了看手中新鮮的鱖魚:“那便勞煩小公子講給老身罷。”
春日裏的風帶著和煦的暖意,雲伽低頭理了理衣袖,恰好錯過了少年唇邊滑過的一抹深深笑意。
六
“這魚怎的沒放鹽?”父親一臉嫌惡地將魚塊吐出來,“家裏本就沒幾個錢,你還這麼拿值錢的東西浪費,真是不知好歹!”
雲伽沒有反駁,站起來取回父親的碗,一言不發地去廚房。
她腦中都是不可言說的心事,亂成一團,即便是一早想吃的鱖魚也嚐不出味道了。
早晨她和陸淵相談甚歡,一開始隻是聊鱖魚的做法,後來她發現陸淵見多識廣,十分博學,忍不住天南海北地說起了話。
他模樣生得好,態度又溫柔恭謹,忍不住叫人生出好感來。
最後在分別時,陸淵誠懇道:“婆婆與我甚是投緣,想必心靈手巧的令愛也是如此風趣,說句冒犯的話——若是婆婆的小女還未出嫁,我陸淵願以真心為聘,求婆婆將愛女嫁與晚生。”
雲伽哪裏受過男子這樣的話,何況還是如此玉樹臨風、博學多才的少年,當即麵紅耳赤,急忙尋了個由頭想要離去。
少年也不阻攔,隻在她身後喊道:“兩天後酉時三刻我在渚河橋邊恭候,隻求遠遠見令愛一眼便可!”
雲伽頓住了腳步,頭也不回,努力平複自己的氣息:“還、還得問問小女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第一次有了些許後悔——不該如此莽撞地讓自己老去,如果她還是二八年華的少女,興許這便能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
她心思恍惚,強迫自己不去想,她是已經打算平淡過完一生的老嫗了,既然拋棄了未來,又何必生出許多雜念?
可她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意,做鱖魚時腦海中總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陸淵微笑說話的模樣,結果連鹽也忘了放。
她知道少年初來乍到,根本不會知道自己的底細,想要尋找也無從查起,她可以打著“小女兒”的幌子一次次接近他,陸淵也不會生疑。
可紙裏終究包不住火,若是哪天被發現了,那可不是一句兩句就能了結的事情。
雲伽清楚,她隻能在心裏默默動心,而陸淵此人,她沒資格再去見了。
兩天後酉時三刻的約定,雲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去,她隻能提前到那裏藏起來,悄悄看陸淵一眼——反正她也沒有正麵答應“小女兒”一定會赴約。
隻是她讓陸淵空等,他又是個來此遊玩的異鄉人,這次錯過,大概以後都不會再見了,隻當看他最後一眼。
這樣想著,雲伽伸手去拿鹽罐,卻一個恍惚,將裏頭的鹽撒進碗裏了大半。
“真可惜。”
她抱著鹽罐,看著那塊灑滿了鹽的鱖魚肉,低低呢喃。
七
渚河橋風景如畫,隻可惜較為偏僻,酉時更是少有人來。
雲伽到了橋邊,四處找尋著可以藏身的地方。她的身體已經年老,即便是雇了車來這裏,麵色仍是有些蒼白,微微喘著氣。
四周靜極了,隻有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音。她站在橋上四處張望著尋找藏身的地方,卻聽到了一聲奇怪的叫喚。
是個男人發出來的,那聲音極度痛苦,仿佛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雲伽唯恐自己耳朵不好,又凝神細聽了一會兒,才依稀察覺到這聲音是從橋下發出來的。
現在不是渚河的汛期,水位不高,有人在橋下也是正常,但這動靜在這偏僻的地方實在是令人生疑,雲伽想了想,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順著修建的石板下到了橋底。
在極不起眼的角落有個洞,雲伽也是看了半天才發現,踩著石子走了過去。
到了洞口,動靜越發清晰了,雲伽這才聽清,裏麵不僅有男人的聲音,也有女人的,還有一些沙沙聲。
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決定進去瞧瞧。踩著不平整的石子兒走了一段距離後,她看見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石洞裏的情形。
雲伽捂住嘴巴,險些驚呼出聲!
洞裏是許多被鐵鏈固定住的年輕男女,皆赤裸著上身,臉色灰敗,而之所以那樣痛苦,是因為有小小的蟲子趴在他們心口。
她親眼看著黃豆一樣的蟲子趴在一名男子心口,很快那小小的身子便脹成了大拇指大小,發出了滿足的沙沙聲。而那男子已經沒有意識,空洞地睜著眼睛,仿佛早已死去。
“這……這是什麼?”雲伽愣愣發問,忍不住往後退。
多數人神誌全失,一個一息尚存的男人看了雲伽一眼:“你怕什麼?這‘窺心’蠱又不食老婦人的心尖熱血,要年輕力壯的人。”
“我不知道……我、我是誤闖進來的……”
“幫我個忙。”男人壓著聲音,“我腳下這塊石頭的後麵藏著一枚刀片,勞煩幫我取出來。多謝。”
雲伽蹲下身,小心摸索著取出刀片,男人將那薄薄的刀片叼在嘴裏,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你快走吧,”男人咬著刀片,聲音含糊不清,此時有一隻蠱蟲飛到了他的心口開始吸血,他的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要是……那人回來了……”
他的眼珠睜大,將刀片含在嘴裏,竟是想吞下自殺!
雲伽怕極了,早想抬腳離開,轉身才走了幾步,卻在此時於洞口聽到了一個令她大驚失色的聲音。
“能否大功告成,隻看今日了。安排好人手埋伏在周圍以防萬一,我們時間緊迫,這是最後一個容器了,若是沒法按時製成,我們都要被蠱蟲反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