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顏

第八滴血

作者:落雲卿

楔子

“我想要老去。用最迅速、最果斷的法子變成鶴發雞皮的老嫗。”她握緊了手裏的茶盞,身體因為緊張而僵硬。

對麵男人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了比,饒有趣味地提醒:“旁人都想要青春永駐,你卻要放棄它?你的臉上、手上、身上,都會爬滿褶皺的紋路……可不能後悔啊。”

“我有什麼可後悔的?二八年華的妙齡,卻要過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才叫我後悔。”少女抬起眼睛,“空顏齋的顧老板能通靈,滿足客人所求,我這點願望一定可以實現——隻是要怎樣的報酬?”

顧辭為少女添上茶,茶水流動的汩汩聲中,他不緊不慢地回答:

“還要什麼報酬呢——你想放棄的,正是你最無價的東西……”

少女雲伽的好日子,從母親去世那一天起就結束了。

她是積勞成疾而死的——父親好賭,家底被輸了個精光,最後追債的人殺到家門口,硬是打折了父親的腿才算了事。

父親再不能行走,身上又有了病,原以為不久就會撒手人寰,沒想到卻是被拖垮了的母親先走一步。

想到這裏,雲伽恨恨地剜了一眼父親,他躺在床上,發現了女兒投過來的目光,不耐煩地揮手:“去!不是叫你給我倒碗水嗎?別站在那裏跟個木頭樁子似的遭人嫌。”

雲伽把碗重重磕在桌子上,裏頭的水灑出來了大半,父親大叫著:“作死的東西!看我沒法打你就給老子臉色瞧,不孝的東西!”

她袖子裏的手指攥起來,忍了又忍,拿著牆邊靠著的鋤頭出門去了。

“你也囂張不了多久了……”父親兀自嘀嘀咕咕,“等和那人談好了,老子還用得著這麼低聲下氣地求碗水喝?”

走在自家那幾畝薄田裏,雲伽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她抬手挽了挽耳邊散落的發,卻發現手背不似從前光滑,指尖已經有了薄薄的繭。

家裏隻剩她一個了,白天要像男人一樣耕作,晚上還要在燈下做些繡品拿出去賣錢,雖然她不是膚如凝脂的富貴小姐,但就算是尋常農家女兒,也沒有這樣拚命地辛苦過。

雲伽拔了根雜草,手指一捏,綠色的汁液濺上了手指。

家裏唯一的資產就是這巴掌大的一塊地,隻是太貧瘠了,當初拿去抵押父親欠下的賭債人家都不要。

她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病入膏肓還挑剔刻薄的父親能早些去了——若是她獨身一個,興許日子還好過些。

“罷了,少想這些,晚上還有一批繡活兒要做呢。”雲伽自言自語了一句,沒精打采地拿著鋤頭走向田地的盡頭。

直到日暮西山,雲伽才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家。

桌上燃著燭火,她的眼皮一跳,看向床上的人影,“有人來過了?”

“嗯。”父親的臉在黑暗裏看不清表情,語氣卻是少見的平靜,“閨女,爹有個好法子。”

雲伽眯起眼睛,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什麼好法子?”

“方才村口的劉三小子來過了,給你介紹了一戶好人家。”父親的語氣裏有幾分自以為是的得意,“是一家大戶人家的老爺,你嫁過去了,可不愁吃穿。”

雲伽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聲音帶了怒氣:“是那戶姓李的老爺?哈,他的年紀做我爺爺都夠了!他好女色,他的原配善妒,你忘了當初盧家的二姑娘嫁過去之後是怎麼無聲無息地死了的嗎?”

“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征求你的意見,而是讓你接受我的安排。”父親緩緩道,“長者為尊,你身為子女理應為父母分憂,恪盡孝道。”

雲伽的身體顫抖起來。她知道父親是說真的。

她這個父親是完全做得出賣女兒這類事的,她該慶幸,至少沒被賣到什麼風月場去。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雲伽顫聲,“沒了我,你一個半身不遂的人,就算拿了錢也沒法享受。”

“不用你操心。李老爺自會找人照顧我。”父親的眼睛一瞥,“無論找誰,都比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強。”

這話裏的責備意味太過明顯,雲伽真的慌了,她急忙跪下來,膝行至床前。

“我不去。”她抓住父親的手,哀求,“我知錯了,我會好好種田,好好照顧您,千萬別讓我去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爹!”

她已許久不曾好好喚過父親,此時那語氣帶了恐懼的尾音,連桌上的燭火也晃了晃。

“求求您!求求您!別讓我去!我會孝順的!”她的發髻散落,淚水奪眶而出。

“五天後,李老爺府上自會有人接你過去。”父親半寐著眼,顯然已經不願意再多說話,語氣帶了三分不耐煩。

“爹……”

雲伽跪坐在地上,睜大著眼睛看父親緩緩陷入沉睡。懇求已經沒有用,她扶著床沿站起身,餘光看見床邊的窗台上放著一把剪刀,少女伸出手,抓住了那冰涼的物事。

父親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隻需戳進去——

雲伽的眼淚在眼眶裏轉啊轉,最後還是沒敢下手。

無論多麼厭惡他,這個男人終歸是自己的爹,弑父的罪名太大了,會讓她一輩子也不得安心。

剪刀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如同簡短的歎息。

河水冰涼徹骨,雲伽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天邊的火燒雲染紅了一片天,她癡迷地看著那景色,猶豫著縮回了被河水打濕的雙腳。

她舍不得就這麼死了。

她能下地幹活,能針織縫補,若是她隻身一人,可以活得很好。

父親的身體狀況明明已經是油盡燈枯,可即使這樣,他卻還是不願意放過自己,要用女兒的青春去換一時的揮霍,斷了她所有對未來的念想。

河邊有位老人在帶著孫子玩耍,孩子笑聲如銀鈴,用泥巴捏了小動物,獻寶似的給爺爺瞧。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們的歡聲笑語傳入耳畔,雲伽的目光凝在那對祖孫身上,不禁流露出豔羨之色。

她從沒有過同齡少女理應享受的無憂無慮的青春年華,受盡了苦楚,而父親卻還以長者和父親的身份強迫她做不情願的事情,難道因為自己年輕,就該承受這麼多的壓力和不公嗎?

老者頤養天年,萬事都不用操心,就算是街上的乞丐,也總是年長者更受同情。

雲伽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如果她老去了,是不是就不用承擔養活家庭的重任,隻需拿著錢過一段清閑日子,然後安安穩穩地等待死亡。

無須考慮將會承受的苦難和挫折,因為沒有未來。

更重要的,至少眼下自私自利的父親不會再從她身上榨取利益,她不用懼怕會嫁到一個她所厭惡的富貴人家裏當奴才似的小妾看別人的臉色,或者在某次陰謀中被陷害致死,或者度日如年數著日子等待老去的那一天。

一生太漫長了,她這麼多年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不需要再蹉跎一輩子了。

她默不作聲地回到家中,就著燭火看鏡子裏映出的那個眉眼初初長開的少女,還有幾天李府上的人就要接她走,她必須早下決斷,不能磨磨蹭蹭。

那一晚她沒有睡著,月光透過窗戶似一塊烙鐵貼在她身上,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終於拿定了主意。

她想要老去,舍棄青春,舍棄還要煎熬的幾十年歲月。

她想要安逸,想要以老者的身份過完剩下的短暫一生,不用賺錢糊口,不用承擔養家的責任,更不用背負著不孝的罪名伺候那個自私自利的父親。

雲伽偷偷攢了些私房錢,也算是一筆養活自己的費用,之後她打算靠著這筆錢生活,每日曬曬太陽散散步,坐在風景優美處養氣凝神,待天光散盡。

她找到了空顏齋,傳說裏能滿足任何願望的首飾店。而那個眉目俊逸沉靜的男人沒收取任何報酬就滿足了她的要求。

“這寶石上的精魂名為‘枯顏’,蠶食青春,令容貌老去。”顧辭摩挲著那塊褐色的寶石,“倒是沒什麼其他的壞處,隻是已被蠶食的青春再回不去,那時追悔莫及也為時晚矣。”

雲伽笑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搖頭,“我絕不後悔。”

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年近六十的老嫗,這事兒在附近可有了不小的動靜。

父親吃力地支起身子,目光如劍,死死盯著雲伽,“你使了什麼法子,竟為了違抗我的命令甘願成為比我還年老的婦人?你——不孝!”

雲伽極滿意父親的驚詫與憤怒,她看著自己布滿皺紋的手,低低笑道:“哪裏要什麼法子呢,相由心生,心老了,容貌自然也隨之變老了。”

她坐在桌子前,倒了一碗水給自己,語氣一沉:“您若是不嫌女兒丟人,隻管添油加醋地往外宣揚我成了這樣,說我的做法是有違孝道,到時候也讓他們聽一聽,我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會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