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有人問:“公子,你說的那姑娘到底會不會來?”
“一定會。”那人低低一笑,不知是嘲諷還是感歎,“無論是十六歲的女子還是六十歲的老婦,有哪個不對我言聽計從呢?”
一邊說著,那人走進石洞,雲伽想躲已經來不及,正對上陸淵那張笑容還未褪去的臉。
少年愣了愣,但很快調整了神色,逆光站在洞口,語氣輕鬆:“婆婆,我們又見麵了啊。”
八
窺心蠱是以四十九名年輕男女的心尖熱血為食物,人體為器皿,養成之後便為主人效力,能窺得他人之心,甚至左右人的思想,是極其陰毒的一種蠱術。
但若是中途出了差錯,蠱蟲突然變異,便要在規定時間內再拿人體來補救,否則所有飼養蠱蟲的主人都會被發狂的蠱蟲反噬而死。
而陸淵之所以要騙得女子來此,正是因為他養的蠱蟲出了岔子。
“不過是守衛一時的疏忽,怎的讓婆婆到了這裏來,看到了些不該看的東西。”陸淵搖搖頭,語氣依舊溫柔恭謹,和那天與雲伽討論鱖魚做法時的神態一模一樣。
“那些人都是……都是你……”雲伽張了張嘴,“弄成這樣的”幾個字始終說不出口。
“抱歉,現在買個奴隸丫鬟的價錢太貴了,隻能騙一騙軟弱純善的良家女子。”陸淵卻毫無愧疚之色,神色陰鷙,目光已帶了殺氣,“隻是婆婆,你來這裏幹什麼呢?我等的是你的小女兒。”
他用如此淡然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險惡之心根本不加掩飾,更叫人覺得手腳發涼。
難怪當初雲伽一提自己有個女兒的時候,陸淵便想方設法與雲伽搭上關係,還要求提親——世上哪有連八字、年歲、樣貌、家世都不了解就貿然談及婚嫁的人呢?這少年太會蠱惑人心,雲伽竟信以為真了!
“我……我根本就沒有女兒。”雲伽顫抖著靠在崎嶇的洞壁上低聲道:“我是騙你的。”
此話一出,她看見陸淵神色大變,他身後的手下也慌了手腳,“公子,本來‘器皿’就難找,這……這少了一個人補救,咱們沒時間了啊!不僅蠱蟲會死,咱們也……”
陸淵的確算準了“雲伽的女兒”會來,一直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道這原本就是一個雲伽情不自禁的騙局。
他本就急功近利,又是自信滿滿從未失敗過,此次養蠱沒給自己準備後路,如今為時晚矣!
“怕什麼,離蠱蟲反噬還有一段時間,強行綁來也好,再找個人來就是了。”片刻後陸淵的聲音強自鎮定,“快去!”
雲伽知道自己可能要被滅口,趁著他們心神大亂的時候轉身就跑,而身後陸淵的聲音很快陰沉沉地響了起來:“婆婆壞我大事,便拿命來抵吧。”
雲伽已經用盡了力氣,可惜她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再沒有健康活力的身體讓她逃出這場浩劫。
她老了,跑不動了。
她喘息著想要順著方才下來的石階爬上去,可是手腳發軟,骨頭幾乎散架,連移動一步也不能了。
這一刻雲伽真的後悔,為何自己當初要把自己變老,可若是沒有變老,她現在應該已經和那些石洞裏的人一樣了。
此時身後有人恐懼地驚呼:“公子,蠱蟲的反噬竟提前了!有個男人突然自盡,蠱蟲沒了活血,正發狂呢!”
她來不及琢磨這句話的意思,突然間手腕一涼,低頭發現自己的左手已經被陸淵的飛刀生生斬斷!
難以忍受的劇痛遍布全身,腦海中是陸淵冰冷殘忍的笑容,雲伽跪倒在地上,嘶啞著嗓音叫了出來。
九
雲伽沒有死去。
她雇的車夫就在不遠處等待,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喊叫之後及時趕到,總算保住了她的命。
而陸淵之所以沒能殺掉她,雲伽清楚,是因為蠱蟲反噬他自顧不暇,他們一行人沒有活口,全部死在了自己培養的蠱蟲上。
陸淵的惡毒讓雲伽心如死灰,在男女情事上再不敢多想。隻是沒有了左手,她又這樣年邁,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雲伽閉上眼,右手顫抖著去撫摸自己的左臂,濃烈的哀愁將她包裹。
雲伽在醫館裏躺了五天才渾身疲憊地回到家中。
屋子裏靜得出奇,父親躺在床上,雲伽叫了幾聲,也不見有動靜。
她心一沉,顫巍巍走上前在父親鼻息間一探——
父親死了。
沒有她無時無刻的照看,這個沒有自理能力的男人很快被死神卷走了他的生命。
他在彌留之際想到的是什麼?還在咒罵和抱怨女兒沒能盡孝在他身邊嗎?
盡管她厭惡父親,可他卻是雲伽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鬆鬆盤著的發髻散落下來,曾經的如瀑青絲再也不見,她稀少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淩亂地遮住她的眼睛,刺目的顏色,仿佛她往後蒼白的一生。
雲伽沒有驚叫,她的眼神空茫,順著床沿緩緩滑下身子——
她哭了。
十
在盛夏來臨之前,雲伽準備整修一下自家那幾畝薄田,也好買個高點的價錢。
她現在是真的心如死水,隻想拿著賣地的錢安分守己地過完自己剩下的日子。
雲伽雇了個老實的小男孩,她手腳不利索,無法翻地,隻能讓別人代勞。
小男孩做事兒倒是勤勉,認認真真地把這塊沒什麼油水的地細致地整了一遍,連雲伽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田地角落也仔細鬆了鬆土,然而不一會兒,他停下了鋤頭,喚道:
“婆婆,這底下好像有東西。”
雲伽意興闌珊地睜開眼走過去瞧,隻見有個不大的木箱被挖了出來,小男孩敲壞了已經生鏽的鐵鎖,打開了箱子。
金燦燦的東西一時之間讓雲伽有些發愣,倒是小男孩機靈,輕輕碰了碰她,語氣驚詫:“婆婆,是金子,是黃金呀!”
——老天爺在奪走了雲伽許多東西之後,終於對她露出了一點眷顧的苗頭。
她從地裏挖出的十兩黃金,足夠她把自己這個年紀裝點得富貴無極了。
她買了綾羅綢緞,買了玉盤珍饈,買了各式各樣的珠寶首飾。
而當她穿戴好,認為自己終於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之後,站在鏡子前,卻看見了自己布滿皺紋的臉。
鏡子裏的人帶著精美的發簪,穿著俏麗的華服,她這一切都是最好的,可走出去卻隻能得到別人的嘲諷。
哪有老婦人穿戴得這樣不知檢點?粉色哪裏是她這個年紀的顏色呢?
雲伽拿起筷子,想嚐一嚐城裏最貴的雞鴨魚肉燕窩魚翅,卻發現自己的牙齒已經鬆動,味覺將要退化。
她終於有了裝點自己的資本,卻永遠失去了享受這些資本的青春。
雲伽抬了抬手,身上那些華麗繁複的珠寶玲瓏便發出叮叮咚咚地碰撞聲,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清晰可聞。
她突然開始懷念從前為了維持生計忙碌奔波的自己,那時候每一天都很苦,卻每一天都在幻想著美好的未來,而為了這幻想的美好,她能堅持過下一天更加辛苦的日子。
雲伽坐在妝台前盯著那麵光滑的銅鏡,希望能從中看出曾經的自己。
那時候她天真地想要逃避責任,逃避父親的安排。而她終於知道逃避責任本身就很愚蠢,而她選擇了最極端最愚蠢的一種。
她為此變成了老婦,卻不知道一生中所承受的永遠比所見到的多得多,老者之所以看起來安詳和藹,是因為時光和歲月給了他們波瀾不驚的處世姿態。她沒有那樣的積澱和氣度,到頭來隻能被無邊的悔恨淹沒。
用了一隻手和一段無價的年華為代價才明白的道理,可惜終歸太遲了。
尾聲
“主子,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執意用青春換年老的客人,前些日子在自己田裏挖出了十兩黃金呢。”未安將沏好的茶放到顧辭手邊。
“那也要有命享受才行。”顧辭翻了一頁書,輕描淡寫道,“她的時日無多了。”
未安輕輕一歎。
“你看見我身後架子上那塊玉如意了嗎?”顧辭微微側首,“前一陣子你把它打碎了,如今那玉如意不僅完好如初,而且色澤質地更勝從前——那是我用蠶食了她青春的‘枯顏’供養著的緣故。青春的寶貴與活力,足以修複任何傷痕。”
他端起茶盞,窗外陽光溫暖和煦,街上熙熙攘攘,幾個妙齡少女身著綺麗的羅裙簇擁著進店,互相玩笑著挑選珠寶首飾。
她們的臉上是未經世事的天真,眼神明亮清澈,就像很久以前二八年華的雲伽一樣。
未安上前去招呼顧客,很快被少女們圍住問這問那,清脆甜美的聲線飄蕩在空氣裏,顧辭閉上眼,細細嗅著茶香:
“彼時當年少,莫負好時光啊。”
創作談:
想說的話都在文裏啦,年輕真好啊,嗯,就是現在,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