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時間的傷痕(4)(3 / 3)

一座神秘的宮殿

屹立在布列塔尼海邊

濱簪花與蝴蝶蘭

莎孚與狄金孫

鮫人歌與中國夜鶯

金色的浪花與皎白的月光

安東尼斯已長眠在風信子

與玫瑰的花床上①

①希臘神話少年安東尼斯死後化成待風花,莎士比亞與彌爾頓的詩都寫過這段故事。

葛紀葉筆下的金星石①

不會在年月裏風化

英國伯肯赫德我的舊居附近有海,也有一座林子,下雪時我去散步,我的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踩出一條小路,下雪時在森林裏很可能迷路,但人的腳印深深印在雪上,腳印愈多人就放心,從腳印的方向走去……那條我走的寂寞小路,看來沒有多少人會循著我的足跡,一場暴風雪,或經過一個夜晚的飄雪,我刻意留下的腳印就消失了。走在那條寂寞的小路上讓我想到我旅居歐洲的創作生涯,像舞台上寂寞的伶人,沉溺在沒有掌聲,沒有觀眾的戲台上,懷著一個半破碎的夢……

但我內心十分寧靜,我難以想象一位從事文學或藝術工作者,如何能不耐住寂寞,不安於寂寞。法國詩人普魯德姆,是位理想主義的信徒,在他年輕時經曆一場心碎的愛情就終身不娶,也許他一生鬱鬱寡歡,他所表達精工細琢美的文學已流傳千古了,如果他不是在寂寞中經營他詩的藝術,他怎麼能寫出如《破瓶》和《眼睛》這類心靈智慧結晶的詩章,瓶子碎裂了,就如愛情的花朵凋折時,情人的心一般傷痛。普魯德姆說:“它破碎了,不要碰它!”每次我讀《破瓶》似乎看到這位詩人對著晚風喃喃自語,他的聲音充滿了痛楚。

在《眼睛》這首詩,詩人預感在瞳仁垂沉的時刻沒有真正的死亡,他死在凱特利,他的理想主義讓他肯定人生有彼岸。

在中國侯景之亂,在奔竄流亡的年月,骨肉離散,文物摧

①葛紀葉(TheophileGautier),法國唯美詩人。殘,庾信與顏之推都是那時代的文人,他們是這場動亂的見證人,庾信寫下震動金石的《哀江南賦》,當侯景陷台城庾信三十七歲,西魏陷江陵庾信四十二歲,他在白發、黑發相間的中年麵對動蕩的年月,一直到晚年才執筆記下這段史實,我每讀到“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就會黯然為之掩卷。

我擁有文學史上諸多神秘的朋友,他們從藝術各個角度展現出圓潤、豐美、成熟的智慧,我似乎品嚐了智慧樹上紅透的智慧之果,朝夕與這些隱形、已遁逝的神秘朋友相聚,從他們璨然的篇章,我獲得諸多啟示。

有人形容當代的文學創作像攻城,攻城時將自己所有的功夫全兜出來。我對攻城一舉興味索然,文壇畢竟不是英雄割據的場麵,我從不想去攻一座城,我深深記住一段曆史的教訓:希羅多德敘述有關裏底亞王克雷茲的故事,在他去攻波斯人之前有位智者對他說:“國王啊,您準備攻打的人穿著皮質的短褲,吃的不是山珍海味,隻能填飽肚子的食物,住在崎嶇不平的土地上,喝的不是美酒,是水,如果您征服他們,您一無所得,如果您被征服了,您將失去多少好東西……”但裏底亞王克雷茲不聽智者的勸告,戰敗後成了波斯人的階下囚。

文學創作完全不是攻城,更像春蠶吐絲,更像蠟炬的光芒,我懷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哀感從事筆耕,當我春秋已高,年事已長,是不是也像馬致遠《漢宮秋》筆下那隻筋力短、骨毛輕的孤雁,想向南飛,愁那兒的羅網寬,想向北飛又愁塞北的雕弓硬,生命來到沒有選擇、沒有出路的境地?

但我始終肯定人的精神世界,如佛家的一塔無影,或說寺在天池,有名無寺,外在的形體在僧人或隱修士是不重要的,我像開在寒帶玻璃屋裏的九重葛,蹉訛了春夏秋冬四時的節令,更明確地說,我活在文學的象牙塔裏。

(2005年6月)

人生四重奏

老 年

也許有人會說老年是,

憔悴、折痕遍布的臉,

幹枯的手掌,

生命光華中的渣屑,

漆黑,病痛,磨折人的晚境……

老年人會感到時不我待,會覺得他們在人生這段最後的旅程將拋撇許多東西,那些繽紛稠鬱,將化為凋零、殘落,那融融火光,將化為一堆灰燼,那走過的辛勞疲憊,旅途中的地北天南……就剩下心中一塊埋葬悠悠歲月的無形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