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新芽發 密林凝青苔
(摘自母親吳劍雲女士《縑痕吟草》)
母親的詩雖不列入本世紀詩人的行列中,她的詩集《縑痕吟草》純粹是留給家人傳頌的,我覺得她是位優秀的詩人,不論文字、押韻、含義都很優美,在新舊轉換的潮流,母親是位悲劇人物。她為人慈悲寬厚,詩詞中含有儒家仁人愛物與道家清淨超脫世俗形體的思想。在文學創作中,文學界諸大師都是我的典範師表,但最早最初的啟蒙師卻是我的慈母。
母親去世,我濡墨操觚,想為她寫一連串的紀念文章,希望像陸機所說:“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希望我筆下的句子都是經過聖洗,澄淨聖心,凝聚筆端。可是我一提筆,淚水就沾濡了稿紙,綿綿尺素書,完全沒有風雨雷電,渾然千裏的氣勢。
我似乎奔馳在天蒼蒼,地茫茫一處天人永隔的驛道上,踟躕盤桓。她病中我不能躬親侍候湯藥,她逝世時我遠在萬裏之遙的歐洲,承蒙母親矜育教養之恩,我再也不能略盡烏鳥之情了。
歐陽修《祭石曼卿文》說:“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是他對人間英才的憐惜,天地萬物有生有死,死後回到無物的境界,生前的軀殼雖然消滅,荊棘錯雜叢生的荒野埋下屍身,螢火蟲的光在夜間閃爍,禽鳥發出咿嚶的悲歌……但歐陽修一定也像柏拉圖那麼肯定一個精神世界,軀殼埋葬在地下不會與塵土同朽,會化成金玉的精粹,那塊土地會長出千尺高鬆,九莖靈芝……
母親雖然走了,在另一個地界,她仍然會擁一處寓所,那都是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
親愛的母親,請不要說:不如歸去歸何之……
(2002年1月)
秋暮豔
生命的魅力
雖然沒有蠟炬殘、井梧寒和邊塞地區悲壯的號角聲那樣的氣氛,晚秋的庇裏牛斯山仍然是迷人的,在愛伊斯湖神秘地映現庇裏牛斯山的疊影,法國人就稱為“金字塔的疊影”。
器物方的稱為筐,圓的稱為筥,有腳的稱為錡,沒腳的稱為釜,我還是從《左傳》上讀到的,散在湖畔的岩石都沒有名字,我選了一塊光滑的白石,高高地坐在上頭,欣賞湖山奇景。
英國評論家勞勃·林德(RobertLynd)曾經評論珍·奧斯汀筆下的人物: “在那些人物生活中,若下場小雪,也成了大事。”
我也期望有種生命的魅力,會讓我在雪花紛飛的時刻,走出幽靜的小屋,在雪地上輕輕烙下腳印,會有一個夢,在隱秘寂靜的一角,會嘩啦啦下起一場秋雨,刮起颯颯風聲,或嘩啦啦一場淚……半夜醒來,會有華麗的月光,自緊閉臥室的窗帷透了進來,當我點亮床幾上的小燈,滿室閃爍玫瑰色的光,如徜徉在晚夏的一座玫瑰園中……
當那令人銷魂的魅力霎時消失,一下子跌進雪泥斑駁中,隻有嚴霜酷寒與茫茫灰色的世界,日子就變得單調無味了。
一位英國作家說定居在美洲、西伯利亞、澳大利亞等地,氣候與日曆間簽下一成不變的條約……因此人們會失去像英格蘭氣候多變所引起人生無常的感觸……其實這位作家想說的應該是大自然奧妙的變遷,豐富了我們的生命,如果生命的魅力不存在了,我們就會活在像一層冷漠硬殼所密封的天地裏,沒有心碎的一刻,沒有美的迷惑,沒有熱淚歡笑,沒有珍·奧斯汀筆下那些溫馨的人物生活在周圍……英國首相丘吉爾自認年屆四十從沒碰過畫筆,一朝將自己投入神秘莫測,與顏料、調色板、畫布為伍的繪事中,他才猛然醒悟,人生必須擁有癖好,才能嚐到快樂的真諦,他陶醉畫藝中,接觸大自然的美:山的側麵竟有那麼動人的色彩,水塘反光如鍍上了金,葉的色澤,紫色山巒,冬天枯老枝幹絕妙的邊線……他突然羨慕神話中的瑪士撒拉,因為他活了九百六十九歲。
一抹青黛,就如唐朝虢國夫人,淡掃蛾眉般出現在山邊,當篁青色逐漸消隱,山中的色彩也一再迭換,隨著暮色降臨,山已呈現一片霾黑,山風颼溜滴瀝地響起,正是催促旅人歸去的時辰了。
野幕瓊筵
一樹豔紅映在窗前古色古香的穿衣鏡中,隻一刹那間,樹影晃動,窗外響起雷鼓動山川的秋風秋雨聲……似乎有一位威武的將軍,鷲翎箭,蝥孤旗,在月黑風嘯的大漠上跋涉,那冥想一定來自唐朝那位官拜左衛郎將的哥舒翰,他不但熟讀《春秋左傳》,也是所向披靡的勇將……
拆開桌上那張別致的邀請函:“午後,我們會在庇裏牛斯山最美的森林之一波蕾斯特舉行一場茶宴,為了愛護森林,不能燒水烹茶,隻有礦泉水、果汁款待,如果你願意,帶份甜點,我們會很感謝……”
昔日巴黎大學的同學都像宴終人散,有的早已失去聯絡,留在巴黎的隻有寥寥幾位,這次共遊庇裏牛斯山,總讓我想起王羲之《蘭亭集序》一樣的感慨,在會稽山,在暮春三月,朋友相聚,麵對崇山峻嶺,清流激湍,飲觴題嶺,遊目騁懷……
晚秋時節,森林裏透出神秘的色彩,樹顛瑰奇、玲瓏的秋葉編成一座耀耀的華殿,而滿地的落葉都是領甓鋪地。
同學們還臨時搭起一座帳篷,以防暮秋的一場急雨。
一縷縷香氣飄了過來,像打開一瓶香膏,芳香四溢,原來同學林玲采到一束野香蘭,她是位女植物學家。
《紅樓夢》的才情女子林黛玉,敏感度極高,人生的聚散離合她體會最為深刻,為了避免散了悲哀,她覺得不如不聚,但我們都珍惜相聚這一刻,舉起礦泉水,以水代酒互祝健康:“為我們的健康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