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上散發出香味,令我想起每星期天上教堂望彌撒時燃燒的暖暖的沉香木味。大妹執著她的手,發現還有餘溫,她的神色慈祥寧靜一如生前。如果那次萊茵河之旅,我們在夜間找不到旅館,也許會住進農家,想想高貴典雅的母親略帶矜持躺在麥稈羊皮鋪的床褥上,依然隨遇而安……
是母親逝世第五十二個晚上,我聽到窗前夜鶯的悲歌。我曾譯過幾首描寫夜鶯的詩,布裏吉斯、安諾德多情的句子像三月的落花,都已酣睡在濕漓漓的軟泥中,我縞衣素服守在窗前凝神聆聽,臆想那是我母親從另一個地界帶來的一首歌,歌聲纏複如春蠶吐絲,哀傷如蠟炬成灰……當此歐洲苦寒的季節,連月夜也沾染凜冽的霜白,它必然是沙草晨牧,河水夜渡,穿越過迢遠的路途來到我窗前。
我臨風隕涕!
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一月與母親在美國佛州相聚,母親半依在白樺木的大床上,我就靠著她的床邊兒,母親以無比慈愛的眼光看著我,悠悠地說:“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翻版,你多麼酷似我……”
“是的,媽,我們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說,但母親有象牙雕刻的鼻子,像黑夜星光炯炯發光的一雙大眼睛,亨利二世偉大情人戴安娜一樣的雪肌玉膚……這些都是我望塵莫及的,少女時代母親妍美的姿容成了鄉中畫師描繪仕女圖的對象,母親自學校歸來,畫師遠遠驚鴻一瞥見到她,就將美目流眄,窈窕動人的姿容速寫入畫。
“一片冰心在,風華自棄難。”母親在詩中這麼說,這樣的容貌卻三度為癌細胞所啃噬,臨終前她的體重隻剩下四十公斤左右,她仍然挺起精神用眉筆把眉尖兒淡掃輕描,以綿羊油美容肌膚,口唇塗上淡淡的櫻桃紅,以發刷輕輕滑過雲鬢……
《牡丹亭》的杜麗娘病危前在鏡中照出自己消瘦的影兒,就取素絹丹青描畫下自己如花美貌,生怕花容不再,紅顏易老。在母親床幾邊兒擱著一張年深月久,連色彩也褪了她的舊照,影中人依舊風華絕代,映印了杜麗娘為自己描摹畫樣的淒涼心境……
母親去世,我將一種含礦泉水的乳液塗在臉上,標簽上說這類乳液有養顏效用,我要為母親保持一張姣好的容顏,就為母親說我像她,但一層一層的乳液都為泉湧的淚水洗去,露出依舊是一張純淨的臉,母親遺傳給我的臉。
都德《磨坊書簡》裏談到普羅旺斯一位牧童在高山上看管羊群,經常幾個星期不見人影,偶爾有位住在蒙特利爾的隱修士,為了采摘藥草路過山徑,或當地燒炭工人烏黑的麵孔,而他們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語言在這荒僻寂靜的山區成了絕響……母親去世後有好幾個星期我成了失語症患者,心坎裏想對慈母說的話兒,都如彩雲般散了,琉璃般碎了。
我獨立在巴黎一處林園的回廊,時際黃昏聽到鵑鳥哀嚎:“歸去!歸去!”母親提名《春思》的七言寫著:“杜宇疏林啼不盡,不如歸去歸何之?”想來母親病中也有庾信“日暮途遠,人間何世?”的感觸,母親有著濃厚的詩人氣質,心如荃蘭茞香,從內在散發出芬芳……
我獨步回廊,思念慈母,步履彷徨,當春天以錦繡回來裝飾萬物凋零的大地,我已失去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降霜的早晨,我聽到風吹在枯樹林裏,稀裏嘩啦地響,霜白似乎都化成淚的飛絮,陽光初升,那光度雖然微弱,我長久哭泣的雙眼依然不能感光,我竟如司馬相如《長門賦》裏的陳皇後,以長袂自翳。
母親逝世前一個月搬進三妹湖畔的鄉居,那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生活,每當一隻白鶴飛來湖畔與她相處片刻,就帶給她莫大的驚喜,在長途電話中她談到白鶴造訪湖畔的意趣,我答應春天會去看她,她說:“那好,等到春天我的身體硬朗些,屆時我們可以好好相聚……”母親已等不到春天,我想,假如春天母親還健在,她一定會與我談同樣的話題,也許會談蘇軾《放鶴亭記》的地點景觀,“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母女會一起朗朗吟出:“鶴飛去兮,西山之缺……獨終日與澗古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像兒時母親教我念古文一般……
佛州湖畔鄉居的蒼苔依舊,白石依舊,說不定會與一隻白鶴不期而遇,但再也沒有慈母的音容笑貌……
母親去世兩星期前,四弟呂大正從紐約去探望母親,這位曆任奧曼大學農學院院長,美國紐約大學農學院院長,現任美國夏威夷大學副校長的青年才俊,我戲稱他為“商朝的宰相伊尹”,因為四弟也精於廚藝,他親自下廚為母親調度羹湯,母親對他的廚藝讚不絕口,那是母子共用最後一次晚餐,母親已知道癌症擴散,她對四弟說:“我已準備好了……”就像出一趟沒有歸程的遠門,靜悄悄,輕悄悄向這世界道別……
啊!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荻花起白鷺 秋水連天涯
百株憑空立 丹楓旁地栽
黃綠同此樹 天工巧安排
耀眼成一片 紅透半山崖
野寺添景色 鳥雀長樓懷
枝丫涵露冷 葉葉帶霜開
詩人寄吟詠 幽情舒暢哉
彩筆少顏色 形神隨意來
村叟動刀斧 采伐作炊材
楓樹有生命 遭此不妄災
願彼百年樹 矗立向天台
蕭蕭鳴落葉 穀滿山徑回
驚秋歸客緒 明日雪皚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