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我失眠,就起身穿過走廊到廚房倒杯水喝,走廊上擺飾中古時代的胄甲,光線昏暗,似乎中世紀的武士穿著盔甲叮當作響在我眼前搖晃。長廊的天花板還保持完整的浮雕,牆上的掛毯雖已破舊,以織金線與各色彩線編織的人物景色依舊是生動的。
我走到長廊盡頭,走下半截樓梯,突然迎麵出現了人影,讓我怵目驚心,原來隻是擺在樓梯旁缺腳缺臂缺口缺眼的大理石雕像。
看到老屋破敗的景象,一種難以敘述的憂鬱氣氛在蔓延著……
但艾瑪生前就一直住在這兒,她曾是巴黎索本大學的教授,透過師生之緣,她待我特別友善,她對法國文學的偏愛近乎執著。
回到臥室我嚴重的失眠症並沒有好轉,我拉開厚厚的窗幔,麵對黑影魅魅的大湖,枯坐著等待月光出現……午夜時分,月光驅走暗影,連湖邊鉛灰色的蘆花,像幽靈般的巨樹也消失了,其實不是消失,都在月光裏幻化成另一番景象,不知什麼時辰,我在月光照得滿室銀灰中入睡了。
黃昏時分,我們在客廳喝茶,屋子裏看似破敗,卻呈現過去歲月的瑰麗風格,暗紅色絲絨的窗幔,老舊的橡木家具,天花板的紋飾,從窗外透進來褪了色的黃金色彩———夕陽,還有大吉嶺香茗所散發的香淳味兒……這一切都讓我陶醉,仿佛我們都回到舊世紀。艾瑪和我都是拉·費葉特夫人(MadamedeLaFayette)的書迷,最愛是她的《克麗芙公主》。
拉·費葉特夫人被公認是十七世紀最可愛的女人,她博覽群籍,文學的底子深厚。二十一歲與拉·費葉特公爵結婚,婚後夫婦聚少離多,公爵一直留在家園,她獨住巴黎,她的沙龍經常招待當時名作家如拉·封登(JeandeLaFontaine)、塞維雅夫人(MadameSevigne)等人。
《克麗芙公主》是迷人的愛情史詩,正如開卷時所寫的:“這座皇宮從來沒有這麼富麗堂皇,亨利二世優雅俊美的風儀,他鍾情於戴安娜二十年,二十年始終情深款款……”拉·費葉特夫人以亨利二世與戴安娜的生死之情當開場白,引出另一段如水晶碎裂,光輝豔麗的情感。
拉·費葉特夫人並沒有被歸類為言情小說家,她是心理小說家的開山鼻祖。
克麗芙公主自從在羅浮宮舞會邂逅納莫爾公爵(Ducde Nemours)就活在十分矛盾的心理狀況中,她敬重她的丈夫,又不能忘情於納莫爾,掙紮在賢妻與情人雙重角色之間,在情感中極力自持、不逾越當時的禮教,縱然在她丈夫死後,她也沒與納莫爾結婚……
人們認為拉·費葉特夫人深受拉辛(JeanRacine)與高奈依(PierreCorneille)悲劇的影響,她塑造克麗芙公主就是典型的悲劇人物的性格。
我們喝大吉嶺香茗,談《克麗芙公主》,談著,談著……窗外透進來的夕陽散布舊世紀傳奇的顏色———那是褪了色的黃金風格。
法國人尊重別人的私生活,不會逾越禮節,去追問屬於個人生活尊嚴的問題。艾瑪是位獨身主義者,據長輩學長描述艾瑪剛執教巴黎索本大學時的花容月貌:一頭金色的發,迷人的身段,像英國貴族子弟———法國人諷刺他們為花花公子那樣懂得保養自己雪白的肌膚。
當艾瑪年事漸長,她的學生仍然稱她為“冬素馨”。冬素馨在灰暗的冬天開出燦爛的花朵,意味著艾瑪年華不再,風韻猶存。但艾瑪始終是位神秘人物,她孤芳自賞,優遊於文學的大千世界,深居簡出。
“我年輕時最喜歡騎馬,當暖暖的東風微微吹皺一池春水,我騎馬緩行湖畔,有時將馬兒拴在大樹旁,獨自麵對湖水唱著歌兒……那年我十七歲,我記得也像往常馳行湖畔,突然湖的對岸出現一位年輕騎士,從那時候我有了一個秘密的夢,我似乎正跨過一片寂靜的黃沙,去尋找綠洲與泉水……我從沒與他交談過,也從沒想到死亡匆匆地結束了他的生命,那麼年輕的一張臉與死亡的距離是多麼遙遠……當我從長輩口中獲知他的死訊,我的悲傷是難以形容的,就像大漠的旅人,連在枯幹的大河中淘點泥漿水來活命的可能性都沒有……”我終於與艾瑪分擔了一個秘密,一個破碎而又遙遠的夢。
我從沒問起艾瑪抱獨身主義的動機,隻聽說她小時候父母離異,帶給她創傷與內心的不平衡。但她很快就忘記童年的傷痕,因為她潛心於學術領域,想當一位優秀的學者、老師,桃李滿天下,她夢想成真。
艾瑪與我漫步湖畔,剛下過一陣雨,雨後的彩虹像一座彩色的虹橋,低低地架在湖上,幾乎像被濺起的浪花托住似的。如果來一場激流,一定會被衝走,彩虹落在水中一定會化成五色繽紛的流水。
一種美麗的情緒像湖上的彩虹驀然浮在心上,那是《克麗芙公主》故事中的情節:納莫爾公爵偷走克麗芙的畫像,克麗芙公主既尷尬又掩不住內心澎湃的感情,她望著納莫爾,他從她眼中知道愛的秘密……
“我一直不了解當年為什麼那麼悲傷,一位陌生人的死亡與我生命神秘地牽連,我們經常隔著湖默然相望,他有一雙像湖水一樣藍的眼睛,清澈,就是這個字,他死後多年,我還夢到那雙眼睛……”艾瑪又憶起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