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個性堅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雖屬將門之風,卻也是饑寒交迫的童年熬煉出來的。那年,他剛剛離開福建省安溪縣長的舊任,在轉赴新任前,不幸為童年的同窗,也是青少年的朋友所綁架,人性在嫉妒、仇恨、心胸狹窄或存心不善時就經不起考驗了……
這位友人帶了幾位壞夥伴將父親綁在轎子上,走過崎嶇的山坡穀地,一路上父親受到殘酷的拷打,最後竟嘔出血來,能救回一命全仗俠女型的大堂姐,緊跟父親的轎子,寸步不離,千裏迢遙追蹤。她是這場冷酷罪行的見證人,她愛她的三叔,更尊敬被母親形容為“八閩賢才”的父親。
父親寬宏大度,抱著宗教的思想,事後也就原諒這位背德的朋友,繼續他軍旅與仕途的生涯。但經曆這樣的人生體驗,父親後來對兒女不斷諄諄教誨:交友不能不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父親雖不能如明者遠見於未萌,如知者避危於無形,但從經驗中吸取教訓,後來對兒女也許出自保護的心態,始終是嚴父的態度,尤其對我們姐妹,不論是舞會、交男朋友,甚至一般的社交場合,父親都不采取“開放”的態度。他要求女兒們都能冰清玉潔,纖塵不染……幸好,我少女時代對我魅力最大的是優遊於文學的天地自由乾坤。
“古同山莊”的盛時隨著國共的內戰、時局動亂,朱軒繡牖就逐漸凋敗了。父親隨政府來台與年邁的雙親依依惜別,當年父母苦心收集的名畫、古玩、屏風、紅木雕刻、花鳥靜物家具,據說已蕩然無存了。
最令人愴痛的是家族的凋零,最先是大伯父被牛撞傷不治而死,後來祖父母仙逝,二伯父因糖尿病去世,母親癌症擴散去世……
父親前些年還回去探拜祖父母的墳墓,他一定會如王粲《登樓賦》有“悲舊鄉之雍隔兮,涕橫墜而弗禁”的感慨,舊鄉雖未回不去,但人事凋零,物華已非。
一九九五年與二〇〇三年我去上海與北京長城開會旅遊,心中悵念“古同山莊”卻都沒有回去。那不是一座舊宅,也是我父係家族的奮鬥史,畢竟我不願再去麵對衰索的景象,那經過時間、世事變遷所帶來的傷感。
生是羈旅,生是囚禁,但像陳勝以破甕為窗,門軸上係著草繩那樣窮苦人家的子弟,少年時為人耕地當傭工依然心中懷著大誌。二伯父與父親血淚的生涯,無衣無食,依舊在百般艱難中走出一條路,談到我們這一代,我完全不像苦難的父親,父母親視我如金枝玉葉,我始終擁有“圓夢”的環境。也許命運也嚐向我潑灑下冷風冷雨,也曾以嘲弄的姿態開一場不大不小的玩笑,但父母心眼裏的“金枝玉葉”終究能守在文學的象牙塔裏,玩賞詩文典籍,玩賞珠圓玉潤的字句。“讀書破萬卷,下筆有神助。”是父親家書中勉勵我的經典之句。
一寸寸地熬,一寸寸地鍛,鍛熬成堅忍不拔的個性,弟妹秉承家族堅強的個性,也走出輝煌的路。他們都是台大校友,弟弟現任美國西雅圖一所大學的校長,妹妹在商界獲得成就,給年邁的父親帶來榮譽與安慰。
翻閱母親舊詩,描寫“古同山莊”的中秋,有“高蓋白雲四野秋,一年一度月當頭。詩興濃比秋興發,長卷疏簾看未休”的句子,想象綺年玉貌的母親,在瓊樓上待月的雅興,金樽美酒、弦琴一曲(母親精於寫詩填詞,也擅長彈鋼琴),月光幽幽照在古同山莊的樓台上……
日月逾邁,人生也充滿了變遷和傷逝的感歎,我漫步在凡爾賽宮森林小徑,白日將匿,夕陽的餘暉帶著淒愴的心境逃逸,冬日歐陸一種天慘風瑟的氣氛正蔓延著,盤桓林子裏的孤鷹在舉翼高飛前發出淒惻的哀鳴……
啊!昨宵今夕都是夢中夢!
(2006年2月)
人間最後的旅程
母親的遺體躺在停屍間一塊冰冷的木板上,人間是多麼絕情!
荷馬的《伊裏亞特》裏描寫特洛伊的英雄赫克托的葬禮,這段情節是由盲歌手吟唱出來的,斯拉夫人稱呼這類吟唱詩人為“斯列帕克”,也即盲人的意思。
當套上牛與騾子的大車上路時,就砍伐了無數木材,堆成一堆。送葬的人在車上度過了第九天,到第十天晨光初降,他們就將這被稱為最英勇赫克托的屍體送去火葬,整座特洛伊城的人都在哭泣,人們圍繞在柴火旁邊,用酒澆滅了火焰,將雪白的骨灰收進金壇裏,用紫色薄紗包起,掘了一個坑,埋下赫克托的遺骨,以墓石堆起,壘成“塚”。現存大英博物館,公元七世紀末年帶有希臘銘文繪有赫克托與梅尼勞斯交戰圖。
但將軍已去,大樹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