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生因緣際會原不可逆料,艾瑪在花樣年華難道就沒有另一份情感來彌補早年那個破碎的夢?來填補生命的空白?她為什麼要抱獨身主義?直到艾瑪死後,她神秘的身世從未被揭開,她裹著神秘的氛圍像裹著殯葬的華衣入葬九泉之下。
最後幾年艾瑪患惡性淋巴腫瘤。有一回我們去探望她,她要我們將窗子打開,那是晚春時節,落花飛揚,粉紫的,淺藍的,豔紅的……全化成清塵飛絮,落在湖麵上……
艾瑪要我們扶她站在窗前,她望著那片湖,悠悠地說:“生命是任重道遠的旅程。就算是逆的命運,我們也得走下去……但時間就是權威,當掌握在手中的時間已經不多,那深深的悲哀就像眼看這萬物繁盛的季節,而我正在收拾枯枝敗葉準備告別生命的舞台……”她突然將臉埋在兩手間哭泣,悲哀透過那雙顫抖的手流瀉而出。以一雙手來描寫臉的悲哀,讓我想起愛倫·坡的句子:
我見到她的手出乎尋常的蒼白,熱淚不斷從枯瘦的指縫間滲透出來。
(I could only perceive that a far more than on ordinary wanes shad over spread the emaciated fingers through which trickled many passion ate tears.)
我們盡說些安慰她的話,明知那些話兒比窗外的落花清塵還輕,起不了作用。
最後一次見到艾瑪,她自舊書櫃裏取出精裝本的《克麗芙公主》,夢幻似的低語:“它是你的,當你重讀這本書,你會記得我們談《克麗芙公主》那個黃昏。你的性格就如法國人所說———花的皮膚(形容敏銳多感的性格);你會在文字裏敘述這一切,我會活在你的文字裏……”晶瑩的光從她眼中散發出來,是夏夜的流光,是端凝肅穆的一顆寒星……
(2005年4月)
繁華如夢鳥驚啼
自法國大革命後,帝王貴族、紫泉宮殿都荒廢在時間的煙霞裏……我腦中飄過鮑照作《蕪城賦》的傷感。蕪城在江都縣東(也即廣陵故城),南北朝宋竟陵王誕之亂,城郭傾頹,一片荒蕪,李商隱見到當初隋煬帝“欲取蕪城作帝家”的隋宮舊址,腐草暮鴉,也有難以言喻的蒼涼之感。
我父係家族的故居故園———“古同山莊”,不是鐫鏤龍鳳飛驤的朱戶,也沒有畫棟雕甍,但建築物高大巍峨,包括園囿魚池,占地廣,氣派大,雖不特別講究斯文,在樓閣廊廳到處掛匾,而窗外佳木秀色,蒼潤山景都可以入畫……
徐霞客《閩遊日記》談到仙霞嶺,並談到丹楓嶺嶺南是福建地界,還談到山陽的山鵑麗日,閩中晚春奇特雪景,徐霞客談到那些奇石連名字都是動人的,如荔枝柱,風淚燭,幔天帳,達摩渡江,仙鍾仙鼓……“古同山莊”位於福建省南安縣,那是我父親家族的原鄉。我母係家族,詩禮傳家,是鄉中望族,我父係家族出身寒微,祖父飄零一身遠到北京去賣皮貨卻養不活一家人。
往往到了晚飯時間,祖父母一家人還粒米未嚐,當時鄉中鄰人恤孤憐貧,見到祖父母家中沒有炊煙,經常將熱番薯擱在祖父母的窗台上……但饑寒交迫的景況如影隨形,緊緊纏住父親的童年,少年,穿著破舊的棉絮襖子,一年四季光著腳,當沒有熱騰騰的番薯塊充饑的時候,隻好躲進破棉被裏早早入睡。
童年的困境使父親發憤苦學,他是校中最優秀的孩子,年年名列前茅。二伯父十四歲為了謀生,含淚告別祖父母,遠渡重洋,一步步從小學徒做起,我的兩位姑姑都死於花容月貌的豆蔻年華……
若說“古同山莊”是一磚一瓦營建的巨宅,不如說是我父親家族的血淚史。那年父親擔任安南永德邊區抗日自衛團司令,接著又任福建省安溪縣縣長,福建省政府參議顧問,國民黨第五軍政治處長,第三二五師政訓處長……二伯父從小學徒到大老板,經商成功,兄弟兩人就聯手重建家園。
“古同山莊”氣派非凡,且占地廣闊,雖沒有在園囿中建亭台樓閣或歌台舞榭,但梅蘭竹菊四時都有佳景。“古同山莊”也是鄉民宴聚的場地,雖沒有所謂“禦廚”,或講究品位的飲食獵手,也不是騷人詞客的盛宴在酒闌之際吟詩填詞助興那般風雅,但大伯母、二伯母都是掌廚高手,池中自養的魚,園中四時的菜蔬,五味羹、大熬蝦、熟薤筍肉……葷素俱全,養宴鄉民。
祖母感念當年善心的鄰人在饑寒時對他們伸出援手,更恤貧濟老,如遇鄉中有人饑寒落魄,她一定伸出援手。她又精於藥草治病。她裹小腳,步行艱難,但若鄉民有人為蛇所噬,她總是不辭辛勞,親自去尋找治療蛇傷的草藥。父親十分孝順,常老遠為祖母帶回飲食精品,孝敬她老人家,祖母總是將這些外地帶來好吃的、精致的食品偷偷藏子袖子裏去與孫輩們或老鄉親們共享。後來我讀宋朝吳自牧的《夢粱錄》記載一段富家濟貧的故事。話說早年杭州城的富人家都是外地來的,這些商賈穹梔巨舶上,堆集四方百貨。他們在杭州城建立家業,更懷有好善積德的君子風範,他們經常幫助買賣不利、坐困愁城,或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妻子兒女驚慌,就幫他們買棺木火葬屍身;遇到下大雪道路阻塞、長幼啼哭、無衣無食,凍餓求助無門,就沿家沿戶去救濟,半夜將碎金銀或錢,插在這窮人家的門縫裏……我讀著讀著就讀出眼淚,我想,祖母和她那時代鄉中好心的鄰人都是這般的君子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