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莎士比亞作品不在欣賞那大場麵,戰爭中兵車蹂蹴,高邸大宅煙火焚燎化為灰燼……而是他在對白或獨白中的優美文采與豐富思潮。他是否經驗驚濤駭浪的人生?不過他在人生中一定有過利鏃穿骨、驚沙入麵之感,他不斷提出幻影與實體人生的疑問,“人生到底是幻影?是真實?”是《麥克佩斯》劇中科班對三位形容枯槁女巫的問話,生命雖像氣泡,像敝屣卷起塵埃,像煙雲般消散,但莎士比亞不忘記將冰冷的爐子點燃了,融融火焰在蕩漾著空虛回響的生命中依然維持一定的溫度,他在生命中注入了悲痛創傷,同時也注入熱淚歡笑。
距離一九七七年初訪阿房河已經有二十二年了,阿房河畔史特拉福鎮依舊是灰撲撲的,韓裏街上莎士比亞出生的小屋,伊麗莎白一世時代木造的建築,十六世紀那類灰泥牆撲上白粉漆,結實的石板,還有那張莎士比亞學童時代用的書桌,自木格窗子望出去園中纏結崢嶸的老樹,一切都如往昔。
莎士比亞大半輩子離開這塊土地,活躍在他所創造內心與外在的舞台上,最後又回到故鄉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據說他曾在家宅庭園種了一棵桑樹,好讓世人知道他埋葬在自己的故土……
生命的完成彌漫著圓滿的氣氛,那是一出戲劇的形式:序幕(開場白)———豐富的情節———劇情的高潮———落幕。
在一九九九年,隻能以倒敘的鏡頭去看史特拉福鎮,鎮上來了戲班子,是女王的喜劇演員,想想那樣的一寵臣萊斯特伯爵就是其中之一,凡是女王的演員都穿紅上衣。
號聲響起,台上的大幕拉開了,一位男士從幕後出現向觀眾鞠躬說了一套開場白,演員上場了,開始冗長的對白,舞台上還有吹笛的、跳舞的、翻筋鬥、武打場麵……
在亨萊大街五歲的小威廉跟媽媽從戲場子出來,仍然沉醉在仲夏傍晚的夢中……
踽踽獨行在大街小巷,莎士比亞時代的鐵匠鋪子、裁縫鋪子、街坊鄰家都消失在歲月的長流裏,真有位叫奇伍德師傅的裁縫匠,在昏暗的燭光下慢工出細活裁剪一隻袖子?鐵匠師傅霍恩比光著上身,肚皮上圍了一條圍裙,沐浴在焰紅的火光中?
(2000年4月)
月光的浮雕
月光穿著她的銀鞋
秋雨乍歇,正是李白放下了水晶簾子,欣賞玲瓏月色的一刻……
蘇格蘭景色迥異,燕雁都已南渡,準備過冬,柵欄處苔痕清冷,林中聽不到鳥兒的軟言溫語,皓月與曠野處處印著旅人的心境……
蘇格蘭高原上石堡般的旅棧,屹立在一片煙水朦朧的湖畔,這裏有的是昂貴的套房,像法國帝王後妃的宮殿,立起高高的床架,垂著華麗的罩幔,床幾上是白瓷的台燈、東方波斯地毯、紅木家具……
我那間隻有一張老舊的床,還保留沒經過裝潢,一塊塊方石砌成的石壁,像莫高窟一處石穴,地板鋪著各類花色拚成的小地毯,一張老祖母的搖椅就擱在窗前……
不過,擁有一扇窗麵對煙水濛濛的湖,我仍然是富有的人。
晉代張瀚遠居洛陽時聽秋風吹起,想念家鄉的鱸魚膾和青菜羹,於是辭官回鄉,那樣的襟懷令人羨慕,而我們這一代的異鄉人卻逐漸在異地生根,隨遇而安,接受異域文化的熏陶,隻有在旅途上鄉愁,濃濃……
蘇格蘭高原正處於深秋邊緣,接下來的季節是冰雹與刺骨的寒風,深紫色的荒原銜接灰白的天空……
走在荒石堆與石楠花遍地的高原上,置身於繁華褪盡的孤獨中。不是像公元六世紀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對天文學興趣濃厚,獨自靜觀天象,倒有點像拉馬丁在多菲內省朋友的古堡附近,追逐北風,追逐日影,借著星光的亮度溜進幽暗穀地的繁木林裏,去聆聽天籟,聆聽上主的智慧……夜晚依在高原石屋的窗前,那位善於運用音律的華爾特·德拉梅爾(Walter De LaMare)正為我吟唱起柔美的月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