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入鄰人的果園,那蘋果已像左思《三都賦》所形容,到了“甘至自零”的時候,果實很自然掉滿一地,那果實也像“生命”在凜冽的春寒中開花,緩緩成長,終於來到甘甜熟透的階段。
陸地的旅行
試想,在還沒人提到神話開天辟地的早期,在人文記載還沒存在的年代,大塊大塊陸地露出水麵,或仍沉埋海底,一層一層的結晶岩石厚厚裹著地球稱為“地幔”。
地幔的確在千百萬年中緩慢蠕動將浮渣般的大陸攏成一個整體,就在這時候,巨大的爬行動物就生存在這塊巨陸上。
時移境遷,地幔推動的一塊塊陸地,也像長遠的陸地旅程。譬如印度這塊陸地之旅向北移了四千萬裏,以每年二英寸的平均速度來到亞洲大陸,在靠上亞洲大陸經曆了慢速度的衝撞,加上非洲反時針方向的運轉,有趣地壘成阿爾卑斯山、阿特拉斯、高加索山和喜馬拉雅山脈。
是一個繁星的夜晚,我還是個孩子,搬張小凳子坐在舊居台北雙城街的後花園裏,和母親一起看星星……
“人生東遷西移,多麼像遠古時代陸地的旅行……”母親有些傷感。
“有一天你們長大了,會離開母親,也許會去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在北地當季節轉換,吹起暖風,南遷的鳥兒就會回來築巢,那時白發的母親盼望你們會踏上歸程……”天上的星光符采炫曜,輝麗灼爍,母親滂沱的熱淚,也像飛煽的星光在我眼前飄搖……
《淮南子》裏形容的雁兒,每到一定的季節南飛北往,口中銜了一根蘆葦,左思的《三都賦》有“候雁銜蘆”的句子。
但孩子的夢海闊天空,生命也是一場陸地之旅,我不像“候雁銜蘆”,縱然南飛北往還有歸期,在那沒有歸期、長遠的異國之旅,思念慈母,我心中是何等憂傷!
母親經常跨過大洋大洲去探望各地的兒女,相聚與別離像一出戲演了又演,當舞台落幕時,也是人間肝腸寸斷的別離……
母親遽然去世,讓我更深一層地體會人生如羈旅。
試想在遠古開天辟地的神話還沒流傳的時代,我們都像浮浮沉沉的陸地,正開始長遠的行程,兒時那個繁星之夜,母親滂沱的熱淚如飛煽的星光……
一條夢中的星河
科學家推斷分散在宇宙大千數不清的行星上也許有地球上類似的生命存在。
生命也許還有孕育階段或已遠超過我們……
臆想星河璀璨的夜間,另一個星球上的老祖母和她的小孫女正乘著遊舟穿過巴黎塞納河這樣如詩如夢的一條河……
我孤獨地住在阿爾卑斯山上,冬天還沒結束,春天還沒降臨,所有樹的葉芽兒呈現出黑色黃金的色調……
當天色突然變暗,同時出現陰暗中的微光,預言將有場飄雪……盤旋在半空的飛鳥正踏上征途,它們吟唱悲壯的戰歌,那也許是法蘭西史詩中的英雄羅蘭吹起號角,不是求援的號角,而是紀念被埋在地下戰士的遺骨……
一場雪後被僵凍,被冰雪埋葬的花魂一定會哭出雪白的、棕黃的、紫色的、藍色的淚……
荒草堆,曠漠的田野,都不再是狼竄伏之地,那是最後一隻狼,已告別山區……
蘇東坡麵對大自然的景觀,經常有君子懷憂的襟懷,譬如他由杭州被遷貶密州,在亭台上瞭望廬山,讓他想起廬敖遁隱的生涯,西邊穆陵關,他追懷薑太公齊桓公的功業,朝北下望濰水,慨然長歎淮陰侯韓信的節烈而不得善終。但雨雪之朝,風月之夕,東坡仍然不忘擷園蔬,取池魚,釀高粱酒喝,煮頓糙米飯吃,享受人間的樂趣。
我在山居小屋裏點上羊角燈,為自己準備一份晚餐,我做了南瓜飯,一碗排骨湯,一片糕,一杯礦泉水……晚禱後,我獨自享用自己的晚餐,山居的鄰人都去參加山民的節慶,沒有人會來敲我的房門,但風雪,夜鳥,冥想中羅蘭的號角聲正為我演奏“雪夜交響曲”……
孤獨的異鄉旅人也盼望今夜會有個好夢,在一條像塞納河的遊舟上,我久已去世的祖母會向她的孫女———我,娓娓談起許多軼聞趣事……
(2005年9月)
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
生命美如水晶
時間就如金庫中的一銖,擎起那杯象征生命的聖酒,撥開沒有發酵的麵包,如同在聖餐桌上。
生命美如水晶,但它是易碎的,我看到窗外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它在鏡中照出“我”的臉孔。
突然自青春年少的夢中驚醒,鏡子裏出現那隻羽毛豐潤的鳥隻是時光消逝的幻影。
我住在一座沒落家族老舊的房子裏,如跨進一艘巨大的破船,它就在我眼前斷裂,傷口像動物折斷的肋骨,鐵釘釘過,油彩塗過,風沙在空隙間撞進撞出。我似乎處於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感覺不是有形的,是煙火熄滅,光黯色滅的淒涼。
刹那間那隻披水晶翅翼的鳥在鏡中跌得粉碎。
心靈也是一片荒蕪,舊日創痛像苔痕般在陰暗心的角落鋪展,滿地碎了的花瓣都寫著破碎的心。
我走出老屋,在海邊漫步,聆聽有節有拍的浪花衝打岩石的聲音,就像古代雕繪彩雲的木板或金屬片製成的敲擊樂器稱為“雲板”所發出的樂音。
聽到海神秘的聲音,海蟹以鉗和爪撥動沙穴,我沒見過彩虹殼,但在彩緞般的夕陽下,所有的海螺都是斑斕的,都塗上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