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月光的玄想(4)(3 / 3)

(2008年8月)

重訪阿房河

戲開場了,一位演員自頂棚出現,身披皇族貴胄留下的盔甲,身材威武,操著男子低沉的嗓音,這就是鬼魂,像國王又不是國王,他是莎士比亞扮演的角色。他一生活得十分豐富,傾心於《哈姆雷特》的批注,以便扮演鬼魂這個角色,隔著鋪上屍衣的架子,喊著站在對麵的年輕演員柏比奇說:“哈姆雷特,我是你父親的魂魄……”並叮嚀他聽著。他是對兒子———哈姆雷特靈魂與肉身雙重對話,哈姆雷特是靈魂之子———王子,他的肉身就是莎士比亞,他逝世於史特拉福鎮,這就使他的同名者獲得永垂不朽。

(譯自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

與一九七七年春天我初訪阿房河一般,嚦嚦鶯聲不是春愁春夢化著古代的挽歌《薤露》哭悼齊國的烈士田橫,倒像古虞舜時代的曲子《簫韶》婉轉九變,慢一聲兒,緊一聲兒……

不是像古神話所敘述去經曆一次天河之旅,坐在古稱“浮槎”的木筏子上飄啊飄,看到城郭房舍、織女牛郎……

春寒鎮住悠悠長流的阿房河,河上凝結化不開團團的冷霧,河的彼岸水仙花的豔姿麗質舞起淩波仙步,悠遊河上,在霧中穿馳是瓊森所謂“阿房河上的天鵝”,他對莎士比亞的讚譽。

我又一次冥想莎士比亞葬禮的行列,仿佛是巴黎名服裝設計師克利斯汀(Christian LaCroix)的服裝大展,但比那更繁豔多彩,首先出現是身穿丹麥先王服飾的哈姆雷特,凱撒大帝威風十足披著古羅馬的袍子,李爾王忽而錦袍裘服,忽而衣衫襤褸,克麗奧佩傑拉風華絕代,一身埃及女王的裝扮,幾位英王穿著曆代英國傳統王室的服裝,亨利六世、理查三世、約翰王、亨利五世……

那躺在棺匣中隻是一具朽壞的形骸,不朽的莎士比亞一定也參與了自己的葬禮,他走在他筆下所創造的人物當中,嘲諷地說:

人生不過是一個走動的影子,一個次等的伶人……

(Lifes but awalking shadow,apoorp layer……)

他把自己列入舞台上的角色,在保姆懷中的嬰兒,拖著蝸牛步子上學堂的學童,如爐灶般長籲短歎的情人,在炮口上追求光榮的軍人,滿腹都是格言的中年人與龍鍾老叟……

他手中緊握著時間的種子,從容選擇了戲劇園地,播種那粒種子。

莎士比亞於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出生於英國瓦偉克郡阿房河上的史特拉福鎮,他是商人之子,約在一五七一年就讀鎮上的文法學校,一五八○年與比他年長八歲的安妮·哈書莎結婚,一五八七年離開故鄉,從此開始他伶人與劇作家的生涯。

英國在建立劇場之前,演員也像歌仔戲搭野台子,經常流動演出,或在倫敦近郊,或旅館庭院。早年演員身份卑微如中國古時候的倡優,在伊麗莎白一世時代,劇中的女角都由男孩子扮演,直到一六六○年,莎士比亞逝世四十餘年後,舞台上首次由女演員演《奧塞羅》中的苔絲迪蒙娜。

《亨利五世》曆史背景是英法百年戰爭,描寫對象是被英國尊崇的亨利王子,那時人們認為將亨利五世這樣偉大的英雄故事在“環球”劇院上演是有些寒磣,不過戲台子就構成一片藝術天地,場麵雖小,帝王還是威風凜凜地上場了,這裏就是亞金庫戰場,所有剽悍蒙著頭盔的勇士,都要在這兒表現高昂的戰鬥勇氣,所有爭戰、饑餓、百姓流離失散的場麵都縮寫在這簡陋的舞台上。

《李爾王》的故事來自民間,出自女兒如何在端給父親的菜裏不放鹽,如何觸怒了父親,在真相大白後,謎題也解開了。這類故事感人性不大,經過莎士比亞一支如椽巨筆,就成了文學巨著,他不隻將一具髑髏加以粉飾,披上彩衣,他也賦予血肉之軀。莎士比亞的悲劇人物往往帶著神秘的使命步上舞台,如李爾王馱負人間的悲憫,當他在暴風雨中黯然走出女兒的家門,流浪在多佛寂靜的曠野,身上披著雜草,衣不蔽體,饑腸轆轆……這時莎士比亞將大自然的暴風雨寫進李爾王的心坎裏,就成了李爾王內心的風暴,他一步步陷入悲劇的氛圍,感到世界對他關起大門,他衰老、孤零、恐懼地被拒絕在門外。

莎士比亞寫《凱撒大帝》雖也取材普魯塔克的“名人傳記”,他絕不剽竊,而是像雕塑家,采用了大理石石材雕塑成完美的藝術品。這出悲劇發生在古羅馬時代,無可置疑是曆史鏡頭。細細品味這位卓越巨匠的戲文,會發覺那些人物都遠遠超越了時代,現代人生舞台上仍然舊戲重演,莎士比亞是機杼之才,他塑造人物是透過他自我錯綜複雜,內心的衝突與掙紮、同情與智慧,生與死的詮釋……

“麥克佩斯”是莎士比亞戲劇中很成功的反派悲劇角色,他睥睨命運,揮舞鋼刀,本是戰場上的英雄,百戰歸來,麵對卻是枕骸遍地、骨曝沙礫的內心戰場,鳥寂寂,風淅淅……

莎士比亞從內心去刻畫這位反派角色,“死亡的幻影也如酣沉的睡眠……”,劇中多處提到夢與睡眠,如麥克佩斯的獨白:

這無辜的睡眠。

睡眠,它把憂患亂絲一刀斬斷,

它是每天生活的終點,勤苦勞動的溫泉,

受傷精神的慰安,大自然中的大菜,人生宴上的盛筵

——— (楊烈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