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又麵對一隻湯姆斯·哈代筆下的“神鳥”,也許沒有生命的大牢等著它,它不會成為籠中的俘虜,但大自然處處是陷阱,在狂風怒號、暴雨滂沱下它如何覓得一處荒洞岩腳棲身?它難以逃避人間的災禍,它的生命飄零無依……但眼前這隻盲鳥一麵啄食一麵歌唱,它似乎為這一餐一飲感謝上主的慈悲。
一隻神鳥,莫非是聖人化身,孔子被圍困在陳蔡之間,七天沒有炊調進食,還左據槁木,右擊槁枝,吟唱神農氏的歌謠,沒有節奏,沒有調子,然而擊木聲與歌聲是那樣動人。
夜裏,我點起一盞水晶燭台,那燭淚一顆顆落下,瑩潔如冰的燭淚逐漸凝成固體,那不是喜慶的紅燭垂落珊瑚的豔色,燭淚無聲,斷斷續續訴說生命無言之恨,然後寂寞化成灰,麵對燭淚滾圓滾圓地垂落,我抹掉雙頰的淚痕,一種無聲的箴言發出啟人鍾磬般的巨響,我又想起海邊夕陽下那隻盲鳥。
大 鴉
芳菲夢都一一凋零在陽光灰暗,大地沉寂的季節,唯獨像陽光一般燦爛的冬素馨,燃亮一年中最幽暗的時光……那隻大鴉就停在冬素馨下,它披著發亮的黑袍子,目光機警,伸長脖子唱著它祖先留傳一首神秘的歌。
愛倫·坡的詩《大鴉》莫非就是法國人所謂的烏鴉,它棲身在歐洲中部或法國。中世紀到處有鴉,現已瀕臨滅種危機,它遠遠與人保持距離,這幾年又遷回早年生活的地帶,夫婦共同築巢,每年都將舊巢擴建。
烏鴉與老鷹比鄰而居,相處和睦,有時也吃鷹剩下的殘食,老鷹一向機靈,警覺性高,一發生危機會向大鴉通風報信,母鴉對幼鴉特別愛護,相處時間也長。其實大鴉很忠於人類,如果你養一隻大鴉,它會像忠犬一般,它還會學人的語言,說起話來幾乎像位嗓音較粗的男子。
人類不喜歡烏鴉,都源於荒謬的古老迷信。
愛倫·坡以神秘的色彩來描寫大鴉,它的出現是在寒冷的十二月天,燦爛的星光已留下殘燼的一刻,紫色窗幔間發出陰森的窸窣微響,詩人預感有位不速之客想叩門而入……那正是愛倫·坡的女友麗諾死後,死亡的憂傷與詭秘的氣氛交織,大鴉來自漂流之鄉,來自冥城異域,詩人甚至不準它留下片羽,那是不祥的象征……
烏鴉真是不祥的象征嗎?《聖經》上記載先知以利亞在旱災饑荒獲烏鴉贈食才免於餓死。
法國凡爾賽的居民從不憎恨大鴉,所以林林、湖畔,甚至凡爾賽宮前麵的巴黎大道,到處可以看到大鴉。莊子談到猿猴處於楓、梓、豫章大樹間意氣飛揚,就是善射的後羿、逢蒙也不能眄睨它,但一旦處於柘、棘、枳、枸等帶刺的叢樹間,就得謹慎小心。
鳥類不隻擇木而棲,也擇地而棲,大鴉幽居在凡爾賽古城,雖不說是意氣飛揚,卻也悠閑自在。
從始祖鳥到浴火的鳳凰
恐龍這類已在生物舞台消失的角色,在小拇指和軀側間長著像蝙蝠的蹼,能如飛行的鬆鼠在樹林間飛躍。有一種翼手龍,孩子們形容,是巨蝙蝠與巨蜥蜴的結合,它能飛翔撲擊,它們的翅膀不像鳥翼,是長手指和蹼形成的手掌。
造物主賜給鳥類的翅翼,不隻色彩瑰麗,也是一襲禦寒的冬衣,所以生存的空間比翼手龍更廣,拓展到南北極。始祖鳥史學家估計它是不飛行的,而展翼高飛純粹是時間問題罷了。
飛行是一種逍遙的思維,天寬地遠,大地最美的景物都呈現眼前,當陽光消逝,花兒也卷起纖柔的瓣兒,眾鳥也會找到一處密林棲息。《安徒生童話》中一位詩人希望變成一隻百靈鳥,他夢想著,他的衣裙和袖子化成雀爪,但調換鳥與人的身份,他成了佛雷德裏克斯堡公園的百靈鳥,就不能寫詩了。
馬爾利魯瓦是一處隻有樹沒有花的林園,草地高坡石階石亭碎石子鋪的路與樹,找遍了巴黎的林園,甚至魯瓦河皇宮的園囿沒有一座純粹是綠色的林園,隻有蕭蕭颯颯秋風秋雨來時,一樹秋葉開始變顏色,馬爾利魯瓦才有了另一種色調。
這裏的鳥兒沒有鵲廬巢傾的風險,池塘周圍長遍密密的蘆葦就是鳥兒築巢的地界。
我席地坐在馬爾利魯瓦的斜坡草地上,迷人的鳥歌在我耳際飄揚,這回不是唱始祖鳥的故事,是《安徒生童話》裏最後僅存的一隻鳳凰,它的尖嘴在棕櫚葉上繪出百年生活的故事,它把自己的巢燒了,老鳳凰也化成灰燼,它留下的蛋爆裂了,一隻新的眾鳥之王就出生了。
花魂鳥夢
鷹行遇荒山,行過曠野,在西風瑟瑟,在飛霜緊、角聲悲中萬裏孤行。
看到雪中的鴻,聯想起在佛火神龕邊兒白了少年頭的老僧,隔絕人間煙火,看破紅塵。
一場霧剛結束,那隻鶴似乎岔散了煙霧,自半空飛來,它停在湖畔,一聲鶴唳,震動湖山……
巴黎孟仙園的桃花開得正豔,我不願說那是一春岑寂,小徑上鶯飛燕語,雖然峭寒依舊,杜鵑一聲聲哀啼,淒淒切切將那鸞鏡鴛盟,相思錦字頻頻細說……
一隻藍鳥追逐跳躍的毛蟲也是功夫十足,它幾乎是翻了幾個筋鬥才解決這頓晚餐。有時花與鳥也調換角色,紅胸的知更停在霞草花上遠遠望去如春天初雪中一朵穎紅的花。而在孟仙園彎彎曲曲回廊上,一隻彩羽正獨自跳著圓舞……
被評為曲家泰鬥的詞人吳梅筆下,月亮是有聲的,寒霜也是有聲的,故有“月杵聲沉”,“霜鍾響寂”之句。
《紅樓夢》中湘雲與黛玉因都是客寄之人,在良夜盛景中竟觸動詩興,凸碧堂品笛,凹晶館聯詩雖說是感時傷逝,也是兩位詩才敏捷的淑慧女子一場詩的競技大賽,黛玉見到池中的黑影,懷疑是魅影,湘雲一向膽子大,就彎身拾了一塊小石向池中投去,戛然一聲飛起一隻白鶴,直向大觀園藕香榭的方向飛去,這鶴觸動湘雲的才思,她寫出了“寒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令黛玉驚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