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月光的玄想(2)(2 / 3)

隻一忽兒間,階前喧鬧的雨聲已止,四壁又恢複了寂靜,這是英國典型的氣候,那雨聲風鳴都是飄忽不定的,這時凝睇窗外,月色清澄,就映在徐誌摩筆下康河的柔波裏。

我在月光下讀雜劇,潛意識裏全是古代宮苑情境:宮車碾過,一陣花香揚起,樂人在月下吹簫,風吹起月光下紊亂花影……寒雁南翔,背井離鄉……

其實我是住在二十世紀康河邊岸的鄉村小屋中。

康橋和牛津都是聞名世界的學府城,大約在中世紀初,一群流亡學生離開了牛津,去尋找學術的新環境,有的來到康橋,有的去了彌斯頓與瑞丁……公元一四七五年以前康橋隻有十二所學院,到了宗教改革前就建立了十五所學院,彼德屋建立在十三世紀,是最早的一座大學建築。

比這更早,康橋已是從英格蘭東部到西部必經的驛國,就是曆史悠久的不列顛驛道。到了羅馬人統治時代建立了許多古堡,目的在保護這兒的橋梁通道,古堡附近就逐漸繁榮了……

康河的月色格外迷人,一切消逝的夢又回來了。

在噪鬧的月夜,滅了燈,聽士林舊居那片田野的哇鳴,在中山北路家中,夜色籠罩到門檻邊緣,大廳還沒燃燈,一片幽暗,一刹那,一線光出現了,螢火的光焰散在後花園的草地上,母親已將月餅、柚子擺在園中,就等著月兒上升,好賞中秋月……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也是月夜,我即將負笈英倫,母親親自下廚做了滿桌的菜,我卻咽不下那山珍海味,想到此去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與慈母相見,我黯然淚下……

餞別宴結束,一輪皎月落在我臥室窗前,屋裏靜悄悄的,隻為母親臨別前諄諄叮嚀,她一向不愛哭,今晚是那麼情重,低聲涕泣……

月光映在康河上,透過康河岸邊拂水飄動的楊柳,依然有種送別的意味,那康河的月光應該是聶瓦的“月神”,是“阿特米斯”的化身……但今晚的康河舊調重彈,它重述的是慈母為我餞別的那個月夜。

(1998年1月)

布內塔尼的燕子

布內塔尼是一處瑰麗的海鄉,那兒是否有崇島巨鼇,棲息百靈,我不得而知,瑕石詭暉,鱗甲異質,也得經由專家求證,但每次去布內塔尼,就像去赴一次燕群的盟約。

燕子穿過大海,騰波赴勢,岩石巨穴或高高的孤亭也是它們築巢的地方,布內塔尼的燕子大都住在海鄉海鎮民房屋簷下,幾乎每隔幾戶人家就有燕巢。

燕子也像其他禽類銜泥築巢,但燕巢築得如人類的古居所,堅固如石室穴居。燕子十分聒噪,雖沒有詭音殊色,當它們自南方避寒歸來,就像遠征赴歸的隊伍,蔓延數百裏,俄頃間天地昏暗,一聲聲的燕語已不是呢喃,一聲聲的燕語如飆霜墮瓦,如驚夢晚鍾……

英國當代小說家科珀德(A.E.Coppard)形容科茨沃德山區茅屋頂上的鳥巢如壞疽,布內塔尼人可不這麼想,他們看到燕歸巢如逢舊雨新知,看待毛羽始生的雛燕,更滋生憐憫的心情。

在漫長冬天過後,在凡爾賽森林,抬頭看到三兩隻孤苦伶仃的小鳥,羽毛已經堅實,已屆獨闖生活的時機,告別了老家,飛出暖暖的窩,飛出第一站竟逢到一場春雪,又僵凍又饑餓,蜷縮的翅翼,迎著旋風帶來的雪粉,塗了一身白,都成了雪鳥,相形之下,布內塔尼的燕子享受更多家園的溫馨。

都德說貓頭鷹是慣於沉思的禽類。丁尼生由古樹山鳩,聯想阿瑟王臨終的哀音。愛倫·坡以大鴉象征玄秘、詭異的命運與人類痛苦的陰影。濟慈一八一七年至一八二○年住在漢普斯泰德深門大宅中寫下他的《夜鶯之歌》。賈誼的《鳥賦》自孟夏黃昏

鳥飛進屋內,據說這是不祥的預兆,“野鳥入處兮,主人將去”。但賈誼否定這類占卜吉凶的迷信,以道家超越的思想,演繹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老莊曠逸淡泊生死已超脫人間的禍福,一旦進入寥廓荒寂的境地,正是真人與道翱翔的時刻了。

席勒(J.C.F.Schiller)的《伊俾·科斯之鶴》這首敘事長詩留給我極深刻的印象,這位一七五九年生於馬爾巴赫,一八○五年卒於魏瑪的偉大詩人,以公元前六十年左右的希臘詩人伊俾·科斯(Ibykos)之死寫成長詩《伊俾·科斯之鶴》。伊俾·科斯參加希臘競技大會,旅途中有一群鶴與他同行,他不幸死在歹徒手下,這群灰鶴成了見證者。

席勒的長詩如驚心駭目的一出舞台劇,他利用舞台的音響效果來發展劇情,伊俾·科斯受了重傷,臨終之前,席勒這麼寫著:

他受了致命之傷倒臥地上,

此刻傳來飛鶴拍翅的聲響,

他聆聽淒厲的鶴唳,

雙目已逐漸模糊。

“天空的諸鶴,如果沒人為我慘死伸冤,

請為我提出冤死的告白!”

說罷,他瞑目永逝。

伊俾·科斯的死讓希臘人悲憤填膺,席勒為他的死營造氛圍,舞台上合唱隊唱出令人肝腸斷《複仇神》的曲子,聞之魂飛魄散,驟然天雲變色,一群灰鶴徘徊劇場上空……歹徒伏招認罪,伊俾·科斯之死得以伸冤。

禰衡的《鸚賦賦》文采奇麗,禰衡以鸚鵡寄寓自己的悲憤與不平,他是當時的名士,卻死於刀斧下,年僅二十六歲。

鸚鵡這種產於隴山的靈鳥,禰衡以“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可與鸞鳳並美,形容它的外表,並認為它有“識機”,即有預見的智慧,它棲息高山幽穀,連飛翔的方向也經過謹慎選擇……布內塔尼的燕子似乎也有“識機”,它們選擇這片人間仙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