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芬妮是否還記得讀《尤利西斯》的往事……
“那是一九七六年暮春時節,渥德史都克街上鋪了一地落花,那時我們多麼年輕,卻像老學究鎖進圖書館,被囚在《尤利西斯》的魅力中……”我說。
“記得《奧德賽》其中一章嗎?當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們回家途中經過塞倫島鄰近的海,聽到塞姬的歌聲,就被那美妙的仙樂所迷惑,連塞在耳朵裏的蜂蠟也不管用了……”芬妮說。
“你認為我們當年迷上詹姆斯·喬伊斯,就像《奧德賽》的英雄們被塞姬的歌聲迷住了?”芬妮不答腔莞爾一笑,低低吟出《奧德賽》的歌詞:
來吧
希臘聞名的大將
尤利西斯
停泊你的船兒
傾耳靜聽我們的歌聲
在悅耳迷人的歌聲中
詮釋歡樂與智慧
來吧
尤利西斯
讓我們為你唱一首
魂牽夢係的歌兒
天地間發生的
沒有發生的事跡
全在我們預言之中
特洛伊英雄的故事
特洛伊英雄的苦難
我們全都知道……
山壁懸亙,淩空駕起,忽雨忽霽,風來時搖颺起一樹花香,就在石峰絕壁的背景下,有一座小屋,院子裏是岩石與秋海棠,迎接我們的是芬妮的慈母……
人各自在自己生存的世界沉默寡語,孤獨走入喧嘩化成一片啞語的群眾中,背負著失落鐫心的創傷,任那巧奪雕鏤的年華,像華麗的宮殿傾圮倒塌……但法國當代女作家瑪格麗特·尤瑟娜曾說:“沉默是一堵牆,語言是顏料,繽紛了這堵牆。”
晚餐桌上,芬妮、彼德、史蒂夫紛紛打開了話匣子,將那堵沉默的牆塗上了五顏六色……
“威廉還好嗎?”芬妮突然打斷了大夥兒的話題,一刹那室內鴉雀無聲,那個心結牢牢套住悠悠年月,任那時光的華殿化為斷井頹垣,那是一出傑克·馬都內《普雪依———金色的夕陽》裏麵的戲中戲,拜占庭原是希臘殖民地,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西岸……傑克·馬都內小說裏那對少年男女,他們相遇,在秋日園中扮演拜占庭帝國的皇帝阿納斯塔和皇後普雪依,很長的時間他們沒再見麵,直到扮演普雪依的少女病重時,這位演阿納斯塔的少年才在母親陪同下去探望她……
“阿納塔斯,請你坐在我的床邊,不要說什麼話,隻要將你的手伸給我……”那是最後一刻,阿納塔斯在這世界上再也見不到普雪依,但在他記憶中,永遠不忘記那張白皙的臉,仿佛那張臉已收藏進了裝聖物的箱子。
“威廉要我們問候你,他在牛津教語言學,他一家就住在渥德斯都克街……”
芬妮忍不住黯然啜泣……時光的華殿也許化為斷井頹垣,拜占庭帝國已成了廢墟,夏天園中的盛景在秋天裏凋零,也如
華爾特·瑞利(Walter Raleigh)一首詩中的一句話。
春天的夢痕
秋天的憂鬱
(Is fancy spring But Sorrows fall)
不過隻要翻開傑克·馬都內的書,那夕陽下拜占庭帝國的遊戲一再演繹:“我不知道是否能將月季花送給一位拜占庭公主,因為古代薩桑王朝的禮節還是挺講究的……”
那隻是序幕,不是拜占庭帝國那出戲的結束。
(1999年8月)
也是渭城朝雨,也是洛陽夕照
“惜別”依然含著濃濃的古典味兒,淚珠兒濕透了香羅袖,哭成黏糊糊的粉淚與殘妝,眼睜睜望著迢迢遙遙的西風古道,飄起細濛濛的落花香塵……
瀲灩的浪花上天入地卷起,隻有浪花聲充塞天地間,再也聽不到歌欸乃,一櫓一槳聲……
現代人的別離雖不在渭城,也不在洛陽,也不唱陽關曲本兒,但處處是朝雨,處處有夕照,今朝一別,一樣是秦關與泰華。
令人黯然銷魂最是別離,凡是世間有情人都會為江淹的《別賦》感同身受,江淹曆任宋、齊、梁三代的官,卻不描寫官場的升沉消長,世態炎涼,反而婉約地運用優美的辭藻描寫人間的別離,舟凝滯,車逶迤,馬寒鳴……都是一個“別”字,分手銜涕,黯然神傷仍限於閨閣兒女情長,當江淹自另一角度去描寫別離,談到曆史上俠義之士為報答恩主,如荊軻謀刺秦王前與高漸離在燕國街市飲酒豪歌,不成功即成仁,荊軻與高漸離高歌即是訣別的前兆……
邊境有了戰事,背羽負箭的戰士,處於一望無際的遼河,高聳入雲的雁山,腦中浮上故鄉的景色,風和日暖的時候,連露水落在地上與日光映照,也升騰起華麗的色彩……婦人送愛子出征,不知不覺淚水沾濕了羅裙……
法國作家加·高蘭特,永遠懷念他遠別的故鄉,故鄉的森林蓬勃繁茂,森林裏散發野草莓的香味,荊棘花開醉人的季節……如果在六月經過故鄉的草原,月光會照在圓形堆起的牧草上……在窄窄像搖籃的山穀,幽靈似的霧飄浮移動,化成雲、睡美人、畸形的馬……加·高蘭特這段人與地之戀,是他心靈上永不凋謝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