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夢痕,秋天的憂鬱
在四季中,母親與我最愛秋天,夏日的尾聲拖得長長的,白晝在縮短,陽光低回,斜陽深入庭戶間,一種柔和溫暖的光被送了進來,當它照到衣櫃的穿衣鏡,光又被折射回去,一直落到鄰居那堵灰牆上。時辰已近黃昏,萬物都染上金色,陽光似乎套上邁達斯萬能的手指……
(譯自傑克·馬都內《普雪依———金色的夕陽》)
在威爾斯圭內斯和昔日同學芬妮、彼德、史蒂夫爬上一處絕壁,坐在岩石上欣賞巴毛斯海灣瑰麗的景色,我手上正攤開法國當代作家傑克·馬都內那篇我愛不釋手的《普雪依———金色的夕陽》。
夕陽像位旅人,跨過世界邊緣的極地,當潮汐還沒有在月色中浮沉,夕陽在黃昏獨占一片天地,正伸展邁達斯點金的手指……
邁達斯是希臘傳說中一位國王,他喜愛黃金,迷上點金術,他神奇的手指能將所觸之物化成黃金。
在圭內斯有四又二分之一英畝懸崖絕壁地帶,可以眺望巴毛斯海灣,英國的威爾斯本身就是收藏家,這位收藏家非常特別,他不收藏古代的珍玩寶石,像一九五三年在塞納河上遊的維克斯發現一處貴族婦女之墓,她躺在豪華的四輪葬車上,全身披金戴玉,葬車四周都以金子、琥珀裝飾,還有希臘伊特裏青銅隨葬物……
威爾斯是大自然的收藏家,高山、森林、風景絕美的村莊、月亮、岩石、藍天都是他的收藏品。
芬妮的小名稱為Snow Bird(雪鳥),那說來源遠流長,因為她肌膚如雪,她母親的家鄉就在雪墩山下,這是威爾斯西北部高3557英尺的一座名山,有的譯者翻譯成斯諾登山,在牛津學院高等教育中心就讀時她經常以“雪鳥”的筆名在刊物上發表詩作,她在倫敦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就回家鄉執教。她送我一本自費出版的詩集,在威爾斯當地選了一種昂貴的紙張印版成集,每頁都有圖片,我戲稱它為“鵝溪娟”,因為古代四川鹽川縣西北的鵝溪以產鵝溪絹出名,宋代是以鵝溪娟寫字、繪畫,後代成為紙的雅稱。
是不是駱賓王夜作論天表,李太白醉寫平蠻稿用的都是鵝溪絹?
我也將台北三民書局出版的散文集、曾獲一九九七年華文著述獎散文首獎《冬天黃昏的風笛》贈送給芬妮,她一頁一頁翻看,對這本印版優美、每篇前麵都附有古典圖片的書讚不絕口,她不懂中文,但她愛藝術,愛畫,甚至任何精美的版本她都喜歡,她笑語如珠地說:“台北的紙絕不遜於鵝溪絹。”
“回到威爾斯,我有點像荷馬史詩《奧德賽》中離鄉在外漂泊的希臘將領尤利西斯回到故鄉伊達嘉……我出生在窮鄉僻壤,母親卻很重視我的教育,十一歲將我送到倫敦姑姑家裏,我雖進不了伊頓,畢竟我達成母親的心願,完成了最高的教育。但兒女的血液流著慈親的血液,對每位母親來說,不管孩子將來出將入相,成為第一流的人物,或隻是個小拇指那麼點兒大的小人物,母親一樣疼他,在心上惦記他……”芬妮對慈母特別感恩,談起母親,話題就長了……
這回我們幾位昔日牛津的同學,在芬妮邀約下共遊威爾斯,芬妮以地主之誼充當向導……進入一處開遍黃褐色野花的林間,遠遠地出現一對母子鹿,小鹿磨磨蹭蹭纏在母鹿身旁,母鹿一邊吃草,一邊機靈地保護小鹿,我們的出現驚動了母子鹿,一溜煙就不見了它們的蹤影……
流連在彭林古堡,想象這宮廷大院在戰亂的年月,像北方遊牧民族,住進了一團團兵將紮營而居,身上佩著刀劍箭矢,騎馬練兵……穿過了德福橋,這座橋是名工程師湯姆斯·德福(Thom as Telford)在一八二六年營建的,這座橋的背景是宏偉的古堡,通過這座橋就跨入舊世紀,悶沉的馬嘶人語,連搖櫓聲也是悶沉沉的,將相公侯、三公九卿……中國古代在宮苑種植槐樹棘樹,皇帝早朝時,朝中大臣就以槐棘次序為誌,就如元雜劇家鄭光祖所說:“三槐九棘位中居。”
波德納花園種植結球果的鬆、柏、樅、杜鵑花樹、山茶、木蘭花……園中石雕的斯芬克斯像和蓮花池都美得讓人誤入神話的迷津,德國劇作家、評論家哥特爾德艾佛萊姆·萊辛演繹了一套美學理論,他認為在空間展現的物體是處理畫作的素材,在時間裏繼續的動作是寫詩的主題,在波德納花園展現在視覺裏是畫,活動在腦中是詩……
舊友相聚牽引了許多往事,想當年我與芬妮決心花一個月的時間將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經典之作《尤利西斯》讀完,每天帶三明治,連午餐的時間也縮減了,每讀一頁就做筆記,讀完《尤利西斯》我們仿佛覺得比年齡相仿的同學老了十歲,每晚圖書館關門,踏著昏黃的燈影回住處,交談中還是離不開《尤利西斯》,那文字的深刻優美,用典的博采精深,無與倫比。人們說詹姆斯·喬伊斯寫的都是文學的傑作,他以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大將尤利西斯為書名去刻畫他的鄉土愛爾蘭,描寫愛爾蘭小人物內心的漂泊與失落感,他用典的豐富,除了莎士比亞可能找不出第二人。
一九四五年初大陸名作家蕭乾在告別歐洲時專程去瑞士蘇黎世郊外憑吊詹姆斯·喬伊斯的墓,蕭乾在《瑞士之行》一文中說:“這裏躺著世界文學一大叛徒,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和學識向極峰探險,也可以說浪費了一份稟賦去走死胡同,究竟是哪一樣,本世紀恐難下斷語。”蕭乾一九四○年初在劍橋讀《尤利西斯》時恭稱它為“天書”,並自謙自己是“弟子”,他說:“正當整個世界卷入戰火紛飛的年月裏,我卻躲在劍橋王家學院一間十四世紀的書房裏,研究起喬伊斯這本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