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寡言的鸝,獨自撩撥炭火,她的眼盈盈閃著淚光,她的雙頰在炭火映照下如盛夏的玫瑰花……
“我的預感一定是在那次音樂會前夕,莊嚴的宮殿,陰翳的回廊飄過晚星的芒彩,皺褶樹的陰影在風中浮動,像老燙不平的衣衫……塞納河突然成了靜止的畫麵,船隻不再泊岸或漂流……縱然那隻是一個愛情的夢,也讓我回憶起最初發生的情節,最初的夢痕,天鵝滑水似的驚豔,幻象實影交織濫觴,內心半明不滅的燈盞……”鸝呢喃自語,一滴滴晶瑩的淚滴進盛滿紅酒的水晶杯裏,發出像玉碎似的微響……
回到房中,我一再思索鸝的獨白,愛情是人間奧妙的謎題,是繆塞《五月之夜》裏的絕句,法國一出名為《世紀孩子》的戲寫的就是繆塞和小說家喬治桑的一段情,這位電影編劇一定對繆塞的作品經過一番研究,因為繆塞一八三六年寫了自傳小說《一位世紀孩子的懺悔》。
繆塞終究失去喬治桑,但因為經曆這段愛情,他的詩作更為豐富,他的詩是不朽的,像他所描寫威尼斯聖馬可教堂比阿薩大廣場聳立十五世紀的獅像,青銅腳趾伸展在地平線上……
福 地
我不知我們這些異鄉人,是否將來就埋葬在異域的塵土中,沒有一塊碑,銘用自己母國的文字標明自己的名字。當我站在帝王陵墓前,或倫敦西敏寺,看到那些碑石將死者光榮的事跡引證給世人,是多麼令人自豪的事,縱然埋在塵土裏隻是一堆幹癟枯槁的骨骸。
奧地利作家斯·茨威格一九二八年曾經到俄國旅行,他見到托爾斯泰的墓,認為是世間最美的墳墓不是拿破侖大理石的陵墓與魏瑪公侯並列歌德的墓,也不是西敏寺莎士比亞的石棺……
茨威格沿著羊腸小道,穿過樹林間的空地和灌木林,托爾斯泰的孫女告訴他:樹蔭下一堆長方形的土堆就是祖父的墓。茨威格黯然震驚,秋風蕭颯,那些大樹挺拔在風中都是托爾斯泰手栽的。據俄國古老年代村婦的傳說,親手植樹的地方會變成福地,因而托爾斯泰就決定埋骨在他手植的樹下,他的墓正如拉丁文所說“沒有十字架和墓碑”。
春雪會覆蓋這堆黃土,嚴寒季節一過,野花就繽紛了這塊土地。
我也曾是托爾斯泰的癡心讀者,一大本一大本的譯作《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我都一字不缺耐心地讀完,少女時夢想,像娜塔莎出現在貴族的宴會上,為安娜·卡列妮娜的情事震撼,每晚抱著那些巨著同枕共眠。
呼嘯的風舒卷起滿天陰鬱的雲,一忽兒即下起滂沱大雨,我撐著傘立在瓦詩河上歐悲小城凡·高的墓前。不像雪萊的墓:
這裏躺著的人,他的名字是水寫的。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is writein Water)
凡·高的名字是繽紛的色彩寫成的,盡管沒有人在他墓前栽種“色彩”,不種“鳶尾花”“向日葵”,沒有《麥田鴉陣》一望無際的金黃……隻有一位不知名的女士隨手將一束溫室裏培養的待風花———風信子,留在他墓前。
凡·高短短一生中並沒有多少繽紛的故事,繽紛是他不朽的畫幅。
生命的豎琴已不再彈唱,它高高懸掛在牆頭,但人間陌生的知音,會一再去解生命的謎題,就像一七六二年間歐洲文壇為《奧辛詩集》所掀起的癡迷,那震撼人心的詩句是由蘇格蘭Gaelic語翻譯成英語的散文詩,敘述著古往已逝的軼事,那詩音好似由一位善琴的女子十指纖纖,湍流擊石般彈出的清韻……“奧辛”隻是化名,所有靈感是作者自蘇格蘭古語斷簡殘篇中的獲得的,奧辛的詩篇華美絕倫。
當生命的豎琴不再彈唱,它高高懸掛在牆頭,那豎琴的主人莎士比亞、托爾斯奈、雪萊、凡·高……不論躺在華貴的石棺中,或隻是黃土一堆,那都是福地。
(2000年6月)
暮雪紛紛
飛 雪
飄雪的夜晚像千株萬株的霞草花,在無星無月的夜晚燃亮了窗外的世界。
多年生活在歐洲,逢到大寒,時時感到縱然穿上狐裘也不暖和,錦衾更是單薄,百丈的冰雪囤積在異鄉旅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