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英國人茶宴的話題都很有人情味,不會像葛麗斯那樣出題太偏,富於學院作風,引經據典來考倒你,有時也來一段噓寒問暖,讓異鄉遊子感到溫暖。要醞釀茶宴上的氣氛,談話也像玩橋牌,不能隻比牌運,也要將出牌的巧妙再三琢磨。當茶盤端上,大概也不會有人不知趣盡說些讓人惱火的話,就算肚子裏貨色俱全,也要深思,慎思,說出的話就像晚餐桌上一樣,要能讓人聽了不影響消化,玩牌也許不在輸贏,茶宴上的禮貌可是萬萬輸不得。
英國人的話題也愛涉及鬼神,他們的態度是信其無,不如信其有,如果在座有人不解風趣,搬出蘇格蘭哲學家菲利埃(J.Ferrier)的理論,證明“鬼”隻是一種錯誤的幻覺,他們聽了一定要大大掃興。雖然一般英國人永遠不會忘掉他們紳士淑女的風範,但也有例外。當一個話題尖銳地談到文學派別、風格、學術思想的歧異,政治的思潮……這時候就是典型的老英格蘭人撥炭火,剪燭花,壓低了嗓門,喝著像糖蜜般的雪莉酒,也無法衝淡像爐火一般熊熊燃起的辯論。但我們的朋友愛德華先生不但是位“莎士比亞通”,也是位“橋牌迷”,所以他絕不得罪茶宴中任何一位,因為他還要等茶宴結束後,好湊足“數”玩橋牌。
如果碰上茶宴都是溫淑嫻雅的女士,那場茶宴一定有種特別溫柔的氣氛,談談茶餘酒後溫馨的小話題,衣服帽子的式樣,朋友別後的小情節,丈夫孩子的趣聞……在一場茶宴上,康妮的女兒蘇珊去了一趟巴黎,回來穿的、戴的全是法國樣式,但她深知老英格蘭人愛國,就一再聲明她到巴黎隻光顧一家名為“老英格蘭”與 “麥坎史賓塞”的巴黎分店,所以她身上穿的、戴的依然是純粹的國貨,所以在座的女士也就對蘇珊的服飾特別讚不絕口,就因為老英格蘭人永遠不會背離愛國的傳統。
記得我在英國牛津家居“玫瑰岸”請朋友喝茶,那時我初臨異鄉,又接獲大陸家鄉祖母逝世的消息,內心十分悲傷,經常獨聽屋外的梧桐斷語,獨對淇薇爾河上的煙水蒼茫,總有些像半塘老人所說“西風殘秣獨沉吟”的心境。有時是在草原上乍聞禽鳴雁唳,對我這異鄉學子更是另一種令人心折的“哀角”……但朋友相聚,給我安慰,給我溫暖,就增加我在異鄉走下去的勇氣。離開英國多年,特別懷念英國人喝下午茶的傳統。法國人講究喝濃濃的咖啡,法國路邊咖啡座是另一種浪漫的情調,但每當窗外凡爾賽森林在秋天染上沉澱的暗紅、絳紫,夏日的光影逐漸遁去,窗外吹起秋風……或者飄著落英的晚春,風雪的夜晚……我還是喜歡為自己泡上一杯茶,細細回味那幾年在英倫的繽紛往事。
(1990年4月)
留它似夢,送它如客
人間四季,在柳意迷離的曉霧中,在花夢零落的五更天,在蝶化彩衣,春臨閭巷的時辰……演出一出出題名為“美”的劇,那種美的情感讓人不忍割舍,那種情感留它似夢,送它如客。
晚春,在巴嘉蒂園
雖說畫堂春暖的季節正持續著,但在巴嘉蒂園,在碧樹間已演出“斷紅成陣”,木蘭花已過了時辰,粉紅色像特寫放大的花瓣已經鋪滿了一地,就像褪色的波斯地毯。
拂人衣袖是暖暖的南風,是紫丁香花的馨香,是度花穿樹啼春、惜春、別春的數聲杜宇……
沒有人在這兒過著仰飛纖繳,俯釣長流,狩獵垂釣的生涯,遊園的人都是紳士淑女典型的文明人,所以園中的孔雀、雉鳥、野鴿、知更……池中的鴛鴦野鴨、天鵝都悠遊自在。
突然,一片瓴壁在陽光下耀眼著五色炫亮,孔雀開屏了……
突然,所有落花的色澤都寫在那飛走雉鳥的羽翼上了……
眼前出現一片水中倒影,是孫綽辭賦中“匿峰於千嶺”的一幅縮影,隻因波動的水讓假山重疊,展現出重山隱藏的假象,於是滑石莓苔,翠屏壁立,披荒榛,陡峭崿,造出了園景藝術,也造出中國人的意境。
未能趕上千金榆淅淅瀝瀝下起一場黃金雨,泡桐滿樹的紫花也凋零了……
雖說在晚春的巴嘉蒂園,紅葩葳蕤已換成落英飄飄的場景,畢竟離空林黃葉凋落的時間還遠,而木豆樹已含苞,絲樹就要開出火焰花,山毛櫸也將垂成絲色的瀑布……
黃金七弦琴———夜的聖米歇爾山
夜的簾幕正徐徐下降,將蒼茫茫的朦朧罩向大地……
“晚雲是一團中國潑墨……”一位文采華茂的友人說。
在馬利富修的鄉間老屋前,在這座稱為“黃金球”的小鄉城,我們就卷進那團中國潑墨畫中,遠遠觀覽夜的聖米歇爾山……
我想借田亨萊形容夜鶯的詩告訴你:“聖米歇爾山也有一張古希臘黃金的七弦琴。”
我還想告訴你,那七弦琴是來自天琴星座,是阿波羅兒子奧爾菲的手琴……
在那樣一個渲染著中國潑墨畫的夜晚,我也在美的氛圍中化成泡沫———就如安徒生童話中那位暗戀王子的美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