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日耳曼宮給人的感覺是蒼古的,但其庭院也像一般法國花園,十分典雅,每隔幾株大樹就有一方小景,令人想起柳宗元的山水小品。清朝孫琮論柳宗元的《袁家渴記》說:“隻如一幅小山水,色色畫到……寫樹,便覺枝幹扶疏;寫草,便覺花葉搖曳。真是流水飛花,俱成文章也。”
欣賞園林清趣,也像讀一篇文章,流水飛花時時躍然字裏行間。
(1989年4月)
科茨沃德故事集
外衣客棧
科茨沃德山區,家家圍牆都是粗石板造的,不像凡爾賽宮用白色與粉紅色大理石為建材,光澤如鏡。粗石板鐫刻時間所留下烏黑斑痕,卻是苔蘚植物的沃土。
我住在科茨沃德山區的一家古老的客棧裏,那是一座家宅,像許多英國家庭兼營旅棧生意。
英國十八世紀流行溫莎靠背椅,我房中也擱了這樣一張仿古椅子,椅子上放了軟墊,坐下來逆時光之旅,仿佛又回到古老英格蘭的舊世紀裏。
這不就是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裏的外衣客棧嗎?
Tabard在英文的解釋雖泛指外衣,但有三種外衣,一是飾有紋章、使者所穿的外衣,一是中世紀武士罩住鎧甲的外套,一是窮苦百姓戶外操作時所穿的粗布外衣。喬叟是否以“外衣客棧”一語雙關,隱喻世間眾生的圖像?或真有這麼一家客棧因年代久遠,已荒廢在時光的潮流中?
客棧女主人十分講究餐具,純銀的刀叉、純銀的濾茶器,茶壺茶杯碗盤都是清一色的藍瓷,五彩玻璃杯盛白蘭地,白色高腳玻璃杯盛雪莉、櫻桃甜酒,喝麥酒用的是有把手的大玻璃杯……
晚餐時我點了一客約克郡布丁加烤牛肉片,這是母親頗欣賞的一道菜,她自己精於掌櫥,也喜歡品嚐美食。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獨自享用約克郡布丁。我的餐桌有兩個位子,另一個位子是空的,擺著銀製刀叉、鮮花,雪白的餐巾布……我百感交集,在我生命中永遠有一個空位子是為我慈愛的母親準備在那兒,好像等待她走過千山萬水來探望我,等待她倦遊歸來。
克麗斯汀之夜
屋裏燃著像一雙沉靜眼睛的燈光,對著燈光,或燈光投射牆角邊兒的自己的影子,都一樣是在無聲的世界凝然相望。
連窗外的寒鴉斷雁都聽不到,寂寞得像沒有鳥聲波羅的海的冬天。
我走出房間,步入大廳,所有陌生的旅人都沉默寡言,男士的煙鬥咬在牙縫間,女士重複編織的動作,人成了蠟製的模型,收集在蠟像館裏。古老的座鍾如敲響喪鍾,冗長、憂悶,令人毛發悚然。突然一聲夜鳥將尾聲拉得長長的,就像屈原“解羽”的典故,後羿射下九個太陽九隻鳥,當九隻鳥死前,發出最後最長的鳴聲。
這樣的夜晚籠罩著“迷宮之後”克麗斯汀(AgathaChristie)推理小說中詭異神秘的氛圍,四點五十分派汀頓車站,兩輛火車擦身而過,在令人寒顫的一刻,書中女主角目擊了一樁謀殺案……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完成十二件豐功偉業,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克麗斯汀也讓她書中的神探皮埃羅破了十二樁奇案。悲劇中含奇冤的死者,如何將他的心聲傳遞給另外一位生者,如何揭開過去創痕斑斑的一幕。法國一份雜誌選出世界暢銷書排行榜四位,榜首克麗斯汀,後依照次序排列是左拉、雨果與莫泊桑。
突然間話題的翅羽飛翔,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法國中年女士亞梅麗。
“英法兩國早結束了百年戰爭,英國人一向在冷靜中表露智慧,掌握了奇絕戰術……”英法兩國的百年戰爭自公元一三三七年開始,到一四五三年才結束,亞梅麗所謂奇絕戰術一定是指克雷西之役、波華疊之役與阿晴庫爾之役,在這些戰役英國人有意想不到的勝利。
“再冷靜的勇士逢到聖女貞德揭竿而起也會失算,法國人收複了不少故土,凡兵凡將畢竟敵不過聖女貞德的天兵天將……”將煙鬥咬在牙縫間的英國老紳士威廉幽默的打了圓場。
話題的翅羽飛翔,室內呈現溫暖溫馨的氣氛,一個詭秘、陌生、懷疑、怪異的克麗斯汀之夜宣告結束。
失 落
來到一座像童話世界黑白構色的屋子前,那是Ruth(路德)的家。Ruth(路德)來自希伯來文,聖經那位賢淑的摩雅女子就叫路德。
門廊已呈歪曲的格子棚爬滿了葛藤,花園的小徑鋪著鵝卵石,石砌的蓮花池浮著枯凋的蓮梗,後花園倚著一處天然的山壁。我一驚,莫非跨進一座石窟建築?這富有佛教色彩的洞窟藝術開始於公元四世紀,到了公元五世紀至八世紀間已發展到巔峰,洞窟內甚至有供僧人生活與修行的“僧房窟”與“禪窟”。
路德的花園畢竟不是洞窟,充滿了石感隻因為花園的一麵靠著山壁,山壁間生長苔蘚植物,一種類似佛甲草的野生植物開著淡黃色星狀小花,石縫間還生長一株粉白色的山杜鵑。
路德生在科茨沃德,長在科茨沃德,她說她死後也會葬在這片鄉土,她將科茨沃德奇岩怪石組成這片鄉土,縮寫成她園中的世界。
在千張百張的臉孔中,特別引人注意的是怎麼一張臉孔?人都慣於隱藏生命所缺少的某種東西,臉孔卻隱藏不了秘密,我留意路德是因為她有一張迷失的臉孔,悵然若失的神情,架在近視眼鏡後麵的雙眼是那麼憂鬱,呈現在眾人麵前優美的形體也是模糊的,她似乎永遠在霧裏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