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巴黎的跫音(4)(1 / 3)

人的麵孔隱藏無法解釋的奧秘。

生活像腐蝕性的液體,腐蝕了壯誌,腐蝕了青春活力,腐蝕了智慧。現代人的情感日趨稀薄,放臣棄妻的心情不存在了,又有幾人為別人的處境欷歔歎息!路德是那麼善良,她邀請我去她家晚餐,隻因為我是個孤零零的異鄉人。

多少年了,我懷著孤舟笠翁、寒江獨釣的心情,我如老僧麵對古壁佛畫,在我的生命還屬盛年,我的麵前就立起一座絕壁,隔絕人間的歡笑。

杯中酒,和淚酌。

霰雪紛紛,四顧茫茫寫下異鄉人的心境。

異鄉人心中有份秋意,記起竹簾外響起秋蟲,一抹深綠色的苔痕是台灣獨有的秋意,是的,我常記得,還有那塊土地上的舊雨新知。

愛德華·德達爾題名為《夢》的一幅畫,士兵露營曠野,那是無星無月影沉沉的夜晚,士兵酣沉夢中,夢中是否呈現家園溫馨情景?嬌妻幼子也在夢中相會?英國當代小說家約瑟夫·康奈德(JosephConred)筆下曾敘述一位異鄉人,在船沉後被風浪衝到英國岸上,這位異鄉人對陌生土地一無所知……早年航海的人船遇難沉沒,雖沒淹死,可能在不毛之地饑餓凍死,可能發現自己處於地球上荒涼的一角,孤苦無依。現代異鄉人可能多年生活在異鄉名都名城,卻像生活在人煙罕至的地界。

“我孤苦伶仃,但比你幸運,除了短期旅行,我不曾離開故鄉科茨沃德。”

窗外,荒涼的科茨沃德山區成了狐群出沒的山岩絕壁,自岩間傾瀉奔流的泉水,如鍾磬之聲,月光正流蕩無涯無岸的崖巉間……

異鄉人邈邈幽幽地數點失落的往事……

閣 樓

閣樓上空蕩蕩的,沒像懷有戀物情結的人那樣到處堆滿了舊物,角落連蛛網都找不到,一麵窗玻璃擦得纖塵不染,雪亮得連飛蟲都不在上頭停逗。隻有牆角邊兒偷偷透出建築物的年代,破縫裏漏出些石灰渣子……

當風光的歲月不再,像都德筆下老磨坊的主人戈裏葉死前的一刻,磨坊的輪軸就停止運轉。但在科茨沃德,我盡量凝注一座遠山,和一片空曠的大地,心中就浮起禪境。

我看到光禿禿黑黝黝的岩脊在科茨沃德山區延展,陡起的山岩,也像岩石林裏冒出的尖塔,鳩鳥就高高立在其上。偶然驚鴻一瞥見到一隻身手靈敏疾捷的野兔奔馳,像風輪呼嚕一聲不見了,有幾次又看到它端莊溫雅蹲在岩石上啃著草根磨牙兒……

圓月的光落在岩石堆裏,重重疊疊,顯出幽暗的光影,像一朵青銅的蓮花,浮在百年古池上。但我情不自禁又跟旅棧女主人蘇珊走上閣樓,去憑吊那樁屬於人間繁複的情感所引來的蠱惑。

“從史蒂夫離開科茨沃德,我的姑姑嘉藝就隔絕了所有社交活動,她在科茨沃德是位美女,直到暮年,依舊有著白皙的膚色,藍得像海水的眼睛,迷人的身段……她喜愛穿絲質白長裙、配上絲質白襯衫,高貴如同百合花……那年代人的情感是十分含蓄的,史蒂夫姑姑那樣的愛情,最多也不過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和微笑,偷偷透露一句地久天長的盟誓……”

“史蒂夫辭別科茨沃德,姑姑就將閣樓辟成回憶的場景,她說她和史蒂夫在閣樓上欣賞星星,他留下的信物就是星星,這空蕩蕩的閣樓就用來裝滿天的星光。姑姑一生活得那麼孤單,她死在閣樓上,正是一個繁星的夜晚……”

有的人熱熱鬧鬧地過一生,有的人像中了符咒,一輩子活得那麼寂寞,如一首沉鬱的樂曲,在老式唱機轉盤上流轉,大地沉重地壓在他們心口上……

其實不是詛咒,孤獨的人有時也活在一個無比華麗的內心世界裏,上主會以另一種別致的方式來彌補我們內心的傷痛。

夕陽下沉了,夕陽一挨近地平線,你再回首看已耙過,還待春耕的赤棕色大地全都染成金色。

(2003年12月)

殯葬的濱簪花

藝術家隻能受雇於美神。廣茫的大海,蔓延陡起的岩岸,將英國西南角的海鄉海鎮古色古香的街道擠到住家院子邊緣,喜愛花花草草的英國老太太經常跨過欄杆,將花種果苗播種在自家院子的外圍地帶,春天盛開的桃花,盛夏的薔薇藤蔓都跨疆越界在街道上綻放,院子與街道無分軒輊,在街道上蹓躂如漫步在一座花園裏。

異鄉人聽到驚飛的鳥雀,唱出傷感的自白詞,就是華佗再世,也難解千結萬結的“心結”。但漫步在英國西南角小城的街道上,天地乾坤霎時霽朗,“美”也是一帖靈藥,我又想起一位才情華茂的年輕教授所說的話:“看來,藝術家隻能受雇於美神。”希臘神話描寫擅琴的少年奧爾菲,他擁有名貴絕倫的手琴,是一片龜甲上豎立七根絲弦製成的,每當奧爾菲彈琴,水聲浪濤都戛然靜止,森林裏的飛禽走獸也會凝神傾聽。

奧爾菲娶女神妮莉黛凱為妻,夫婦原是那麼情深,妮莉黛凱被毒蛇噬足而死,奧爾菲深入黃泉路尋找妻子,就憑著一隻手琴彈出震顫扣人的音符,打動亡魂,渡過死亡之河……生命的存在與歸宿———命運,經常是分不開的,它伴隨永不熄滅的希望,但誰能迎接落空的希望像迎接舊友一般,而不會沮喪?奧爾菲的故事是希臘神話最悲涼的一章,奧爾菲死於非命後,連那隻手琴也漂流到麗保斯島,埋在枯葉下腐爛,他的故事感動神仙,就將他的手琴懸掛在星宿之間,當你仰望夜空,其實有首動人的曲子在星星的世界娓娓傳唱……夜空已斜起娟娟月眉兒,亮起稀稀疏疏的星子,更遠處冉冉上升的,是海上粉勻般的水霧,我在期待,期待一種玄妙的樂音來結束茫無際涯埋在內心的沉寂,我期待埋在枯葉下腐爛的手琴,不但彈唱在星界,也彈唱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