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彌撒
告別是一種藝術,歐洲冬日短促的黃昏,夕陽停在海與天的邊界,像舞台上的演員在落幕前做出優雅的姿勢,觀眾向他們投來讚美的鮮花,隨後幕落了,夕陽消逝了。
“不管多少次會麵,最後都要舉行一個告別儀式,兩人揮揮手像各自單獨在宇宙運行的星星。有一回在林中發現一對死去的知更,尼古拉對我說,它們是雙子星座,是永遠分不開的星球……”
在馬德蘭路邊咖啡座上,貝說起她的故事,那是貝和她相交兩年的男友尼古拉分手三個月後。
愛情也是人類的欲望,小女孩緊緊抱住一個洋娃娃,為它唱兒歌,為它竊竊私語,將它當成玩伴。在成長中少男少女夢想擁有心儀的另一半,在人生旅途中就不孤單。欲望是極大的歡樂,必然帶來極大的痛苦,到了該割舍的一刻,是否能做到無怨無悔的地步?
貝的故事沒完沒了,在她家院子裏,夜拖著重曳的黑裳,拂過苔牆,一刹那間,那件黑色的輕裳,綴滿了閃亮的星光……
“樹林搖曳在十一月寒風中,驀然間一滴被搖下的露水滴在我的額頭上,冰冷冰冷的,我記得那是尼古拉和我決定分手的一刻,我哭不出來,感到淚水都凍成寒霜……”
“我們曾夢想到威尼斯度蜜月,去瞻仰‘聖十字’修道院,在古老宮殿似的建築回廊上踱步,去爬一段白色大理石的扶梯,一段愛情之梯……”貝用一隻手捂住她哭泣的唇,嗚咽的聲調頓然成了休止符。
貝一向是堅強的,她曾說:“如果人生是戰場,就該學會在此紮營安寨。”
貝一再重複她的老故事,但所有寫在小說上、表演在戲劇裏的、用詩朗誦的、用畫筆畫出、音樂譜出的愛情故事,都是曆史上卷土重來的老故事。
幕 落
“不要將盟誓刻在石上,多少年後必然石碎成灰……”
“我與她每一寸相處的時間,都會在日後回憶的廢墟裏,神奇地化成古跡……”
“有一年冬天,薇病了,病得不輕,我突然感到萬物都死了:鳥從葉間墜落,無聲無息躺在落葉堆成的丘塚上;花朵也枯凋了,就死在我緊握的雙掌中……”
凱將一張婚宴請帖交給我,所有悲感的敘述都像黎明前的黑暗戛然終止。
每場戲都有落幕,奧尼爾的《天外》落幕時劇中人臨終前猶覺得自己像在一場夢中長眠了,那不是終點,是天外旅程的開始。安德遜的《冬盡》雖屬現代悲劇,落幕時卻令人想起莎翁的《哈姆雷特》。霍普曼的《沉鍾》落幕時,家庭倫理意識喚醒鑄鍾匠留戀仙鄉的浪漫,仙鄉與塵世構成藝術家心靈的兩個世界。
凱與薇相識十年,我初識他們時他們是一對十七歲青綠少年,十年的馬拉鬆愛情,充滿了溫馨的情節……
薄的透明的雲在空中飄揚,室內的壁鍾滴答滴答地響,暖暖的春風回蕩在窗外兩株盛開的桃花間,火紅的花朵就如喜慶的燭焰……
我們都盛裝準備赴宴,也在心裏為那個美好時辰祝福。
(1997年8月)
世紀愛情四帖
在凡塵清夢中,
回響起輕微的聲音,
它穿透所有的音籟,
傳給那暗暗聆聽的人。
———摘自舒曼《幻想曲》前的選辭
鳶尾花變奏曲
五月的月光像雪花鋪滿了夜晚的大地。
夜深了,我們趕了一天的路,在這溫暖寂寞的山野小屋,令我想起希臘神話一對好客的夫婦:菲立孟與波雪斯,在那簡陋的茅草屋接待宙斯父子化身的凡人。
菲立孟與波雪斯在爐中燃起樹皮枯葉,他們煮了僅有的一片肉待客,桌上鋪了桌巾,幾枚橄欖、一些野漿果、幾根蘿卜……以土盤、土杯,並倒盡了最後一滴牛奶來待客。
南妮也是這樣接待我們。
“我的設計能賣出,一年數不出幾件,就靠這份微薄的收入維持我在山野中自由而尊嚴的生活,我養雞、種蔬菜,我的母雞是用來生蛋,我不忍心去殺一隻雞,不是怕犯佛家殺生的忌,是人與天地間萬物都會日久生情……”
南妮已經四十多歲了,依然雪肌玉膚,身段婀娜動人,一位迷人的中年婦女獨自住在山野中的小屋,總有幾分神秘感。認識南妮是在她姑姑———高洛克老太太巴黎公寓裏,南妮在冰霜封鎖山野的冬季就住在姑姑家中。
“這幢山野小屋原是姑姑的產業,她年紀大了,不願長途跋涉到山上來,她喜歡熱鬧,喜歡巴黎的生活,怕寂寞,怕聽晚上林鳥的叫聲,她說那種聲音十分淒涼,而且令人心驚……”
月光就落在窗玻璃上,梧桐樹的葉子組成精致的花窗格,將夜的空間都填滿了,我神思悠然……
大自然的景物,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會在人的心境上引起不同的反應,早春時節,番紅花熬不過冰霜的季節,冰霜將花瓣都揉碎了……麵對滿園的風信子,想起它拖著神話長長的影子,我竟然步履沉重起來,竟然熱淚泫然了……
風信子寫著美神阿弗羅狄特與人間美少年安東尼的一段情,這刹那間的美形成一種難以彌補的創痕,短暫的愛情鑄成永恒的傷痛。風信子是所謂“待風花”,經不起狂風一吹就是滿地落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