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鴉雀無聲。
突然,操場東麵前排的一個人“呼”地站起來,用槍朝李雲打了兩槍,嘴裏惡狠狠罵道:“臭八路娘們兒!”因為事出突然,台上台下眾人的目光先是齊刷刷地朝向開槍的人,見這人臉上有塊黑記;立即又朝向台上,見倒下的不是李雲,而是旁邊押著她的一個士兵。
大家認得,臉上有黑記的人是特務大隊二中隊長,趙大麻子的親信。
韋處長急得抓耳撓腮,聲嘶力竭地喊:“抓起他來!”他的手指向了黑記人。“看起她來!”他的手又指向了李雲。
會場一時亂了套,李雲被匆匆押回到司令部旁邊的臨時看守所。
三 遭遇騙局
範仕傑陪路軫出了學校大門,嘴裏嘟囔著:“熊包,控製不了會場秩序。”這顯然是責怪韋處長的。
路軫借機說:“老同學,看你們挺忙的,我們就不便再過多打擾了,我們也急著催賬、進藥,就此告別吧。”
範仕傑不易被人覺察地詭譎一笑,說:“嗨,整天就是這樣,亂糟糟的,我已見怪不怪。你先別忙走啊,王司令忙完了手頭的緊要事,還要和你這位少掌櫃見麵嘮嘮。”他扭頭對身後的兩個兵說,“先送路先生去休息休息。住處不是安排好了嗎?老同學,一會兒見,我去看看王司令忙完了沒。”
兩個士兵把他們領到一個院落,進了東廂房,見裏邊桌椅床鋪都十分整潔,方桌上帶提係的雅致的細瓷茶壺已泡好了茉莉花茶。一個年紀大些的兵一邊往茶盅倒著茶水一邊說:“先生,你們歇著,俺們就在門外,有啥事招呼一聲。”
路軫沒有言語,用眼睛看了看小豆子、小珍子,又透過門縫朝天井看,見北屋的男主人在屋門口殷勤地對兩個士兵說:“老總,進屋喝口水、吃袋煙吧,都備好了。”那年紀大些的兵說:“端出來吧,就放在磨盤上,俺們有公差在身呢!”說罷,用下巴頦朝東廂房揚了揚。男女主人一前一後,提著茶壺,端著茶盅,拿著煙袋、煙荷包,一一放到了天井西北角的磨盤上。
從東廂房到水磨,有二十來步的距離,小豆子壓低聲音急切地說:“院長,咱得救李主任!”路軫沒有理他,隻自顧自地琢磨:看來進這三岔口鎮是個錯招,這老同學在王部可能不是個簡單人物,一開始他就對我的身份有了懷疑,而且一直在我麵前演戲。他無緣無故地讓我參加什麼控訴大會,又無緣無故地讓李雲看主席台上有無熟人,這都是試探我的。他認為,如果我和李雲是一夥的,看到她現在的處境,就不會無動於衷,起碼在表情上有異樣。而李雲呢,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如果我們是同夥,她會同我相認,那時他就等著看好戲了。哼,他太小看我和李雲了,太低估我們八路軍了。剛才一出學校大門,我提出要走,就是想進一步證實他對我懷疑的程度,他不讓走,就證實了他的懷疑成分是很大的。實際上也不能走,能撇下李雲走嗎,要救她一塊走,要不她可能會遭毒手。
路軫想到了自己這幾年來磕磕絆絆的經曆:盧溝橋事變之時,正是路軫、範仕傑這一屆齊魯醫科大學學生即將畢業的日子。日本軍隊侵占德州、濟南以前,同學們各自回了家鄉,路軫回到了濰縣。幾個月後,他聽到了幾個同學的消息,有的參加了黑鐵山起義,有的參加了牛頭鎮起義,範仕傑參加了省主席沈鴻烈屬下的一支隊伍。正巧這時吳部來到臨朐活動,路軫打聽到這是支正規部隊,於是投奔了去。隊伍上缺醫務人員,吳部對他很器重,三年之後路軫就成了少校軍醫,任師部醫務主任。但他看到吳部後來和日偽眉來眼去,心裏很苦悶。再後來得到實信,吳部首腦已決定投靠敵偽。於是在一天夜間。他借巡診之名逃走了。他本來想先逃回家看看形勢再說,半路上叫一夥偽軍截住,硬說他是八路探子,眼看要綁回據點,碰上了一夥真的八路探子把他救了,帶回了廖容標的司令部。在這裏他碰上了參加黑鐵山起義的一個大學同學,同學便勸他留在八路隊伍上幹。一來二去,他後來成了山東縱隊一旅後方醫院的院長。
路軫又想到李雲,她在青島醫士學校讀了兩年書,日本人侵占青島後,學校停課,她回到家鄉,開頭幾年東躲西藏,前年瞞著家裏,投了八路。她比他小五六歲,抗戰熱情挺高,也很堅決,但對付“人”上經驗不足,打仗的路子更不如他。她現在還身陷囹圄,一定要想法子救她。自己畢竟在隊伍上混了五六年了,雖沒有直接帶兵打過仗,但見到的聽到的總比他們幾個多。看來,和範仕傑這場“鬥”的主角非自己莫屬,不擔當也得擔當。
小豆子心裏憋不住,恨恨地說:“小扣子這壞種,當了叛徒,怕是他出賣了李主任呢!今兒黑夜,我想摸到他住的地方,把這小叛徒拾掇了,我對付他還蠻有把握。”
“別,別胡來!”路軫嚴厲地製止。
“這小子是個小人精,俺原來那十團少年隊裏,屬他心眼多,精得像猴一樣。仗著念了幾年書,覺得高人一等似的。這都是跟他老爹學的,他爹是騾馬市上的經紀,袖筒裏談價錢的主兒,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小豆子繼續低聲叨叨。
路軫繼續琢磨他自己的。在醫院裏,他曾對三個小男兵小豆子、小墩子、小扣子下過定義:一個忠,一個強,一個滑。這定義,是平日裏的印象得出來的。小扣子這小子,行為舉止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成熟過早,平日裏顯得心事重,兩隻眼睛不大,但滴溜溜的,看著挺賊的。平日裏我就不喜歡他。可為什麼範仕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小扣子既然投靠了他三舅,為什麼沒有對他三舅講我的身份?是這小子良心未泯還是對他三舅留了一手。唉,這小扣子,真是個解不開的麻花扣子。
“月暈而風”,入夜,那輪月亮被它四周的雲彩包圍著,忽而亮了,忽而暗了,把山區的山巒、樹木、小山村打扮得斑斑駁駁,光怪陸離。不一會兒,又起了風,一陣緊似一陣,山風掠過林木的樹梢,撕咬著山崖上的怪石,狂卷著屋脊上的麥秸,發出淒厲的呼嘯。
李雲蜷縮在這間小黑屋裏,山區的初春之夜,冷得出奇,她隻有隨身穿著的衣服,沒有禦寒的衣被,凍得牙齒相碰。在牆角有一堆幹草,她從土炕上挪下來,把整個身體鑽進去,感到暖和了不少,臉上知足地笑了。這間小黑屋是王部的禁閉室,平時是作為關押違犯軍規軍紀的士兵用的,後牆上的窗戶被磚石封死了,隻留下了一個獨扇的小門和靠門口的一個小窗戶,月亮把忽明忽暗的微光透過小窗的窗欞照到黑屋裏來。李雲時下的心情是懊悔、惱恨。千不該萬不該,他們三個人因急著去救爆破專家而誤入虎狼之巢,自己是帶隊的,責任完全在自己。想到小墩子的死,她更是悔得要命,恨得要死。她轉而想到了路軫他們。看來現在王部還不知道路軫他們的身份,但自己的遭遇已使路軫識破了王部的麵目,自己無論怎樣也不能暴露了路軫的身份。
夜半時分,隻聽黑屋外麵一陣輕微的動靜,半睡半醒的李雲正詫異之際,這獨扇屋門開了鎖。屋裏昏暗的光線中,閃進一個模糊的人影來。她不知來者何人,更不知他要幹什麼。她腦子“忽”地閃出這樣的猜想:莫非來人是來下毒手的?想到這裏,她一個側翻身坐起,心裏說,決不能讓他輕易得手!但這屋裏除了那盤土炕和那堆幹草,可以當作武器的棍棒、磚頭、瓦塊之類的啥也沒有。她隻有在黑暗中攥緊了拳頭。
黑影剛進黑屋裏,視力極不適應,看不清李雲的位置。他壓低聲音輕呼:“女八路——李先生(山東魯中一帶舊稱醫生為先生)——”
李雲靜觀沒有應聲。
“李先生,你在哪裏,吱應一聲,我是來救你的呀!”
李雲還是沒有應聲。
“你吱應一聲,我舍命來救你,時間緊迫啊!”黑影看來很急。
李雲做了預防襲擊的準備後,開了口:“你是何人,為啥救我?”
黑影答:“我是王部的人,但是真心救你,詳情沒有工夫說。王部要投靠日本,想把你當重禮送給日本人。門外的兩個崗我已解決了,我負責把你送出鎮去,咱們快走!”
李雲信了,兩人匆匆出了黑屋。月影裏,她看到兩個看守兵一東一西躺在地上。這時她也看清了,這人半蒙著臉。蒙臉人領著李雲沿著小胡同,三拐兩拐,來到了靠一座宅子東廂房後窗的半截胡同裏。
“這裏就是軟禁那三個人的地方。”蒙臉人輕聲說,然後又附在李雲的耳朵上,聲音更低地說,“李先生,告訴你個秘密,範參謀已懷疑路先生是你同夥。範參謀才不會顧及路先生是他的老同學呢,他們也要被送給日本人哪!”蒙臉人停頓了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李雲,“救不救他們呢?”
“救!”
蒙臉人似有些為難:“人多了,怕動靜大,走不脫,也連累了你呀!”
李雲想,如果範仕傑知道了路院長三人的身份,他們的處境危在旦夕,再難也得救,就是都走不脫也得救!想罷她堅定地說:“誌士,你多費心了,要救!說啥也不能丟下他們!”
“好,救人救到底,我也豁上了!”
蒙臉人說著,曲起手指,輕敲窗欞。敲了一會兒,屋裏終於有人問:“誰?”是個女聲。李雲已聽清是小珍子的聲音。
蒙臉人說:“八路先生,你要和裏麵搭話。我,他們不一定相信。”
李雲一想,也是,於是就輕聲回答:”小珍子吧,我是李雲。路院長呢?”“李主任,我在這裏。你怎麼,怎麼了?”路軫驚奇回答。
“長話短說,是有個誌士把我救了,他答應把我們送出鎮去。範仕傑已懷疑你是八路,夜長夢多,現在我們有機會走。”
路軫一怔,多了個心眼,問:“這位先生,你是?”“放心好了,我是個中國人,你們有難,我不能見死不救。”蒙臉人話說得懇切。這個時候不能多想,也無法拒絕。蒙臉人說:“路先生,這屋子我先前住過,這後窗有插銷,把插銷拔出,窗戶的上半截便可卸下。動靜要小,以免天井裏的崗聽見了。”說著,這蒙臉人從旁邊找著塊大青石搬到窗下,然後他踩到石頭上,兩手在窗戶上摸索,很快便摸到了兩邊的棗木插銷。蒙臉人在外麵使勁,路軫在裏邊使勁,把棗木插銷拔出,把上窗卸下來。然後,三個人依次從窗戶裏鑽了出來。
蒙臉人看著他們四人,一招手:“跟著我走。”他專揀小胡同,三拐兩拐,便拐到了北圍牆。這個地方,鎮子裏邊是一個荒廢的舊園子,鎮子外邊是一片密密的楊樹林。這時,正巧有一支巡邏隊從這裏經過,十來個人,為頭的還朝他們藏身的柴禾垛多掃了幾眼。巡邏隊走遠後,蒙臉人把早已拴在一個大碾砣上的一根粗繩子拖到圍牆上,然後惜別地說:“路先生,你們一個個順繩子下到鎮外,鑽過楊樹林,拐過死老婆山,就安全了。我就隻能送你們到這裏,咱們後會有期。”
李雲感激地說:“請誌士留下姓名,我們以後見麵時好說話。”
“不用,不用,我為什麼救你們,以後你們自然明白。”四個人依次拉著繩子下了兩丈高的圍牆。鎮裏邊,蒙麵人從圍牆垛口上看到四個人隱沒在楊樹林,他把繩子從圍牆下拽上,又從碾砣上解下,挎在肩上,借著昏暗的月光,悄悄下了圍牆,沿小胡同而去,很快被夜色吞沒了身影。
四 峰回路轉
李雲、路軫一行四人鑽出楊樹林,眼前是一座黑黢黢的小山,山雖不高,但危岩峭壁,林木葳蕤,這就是死老婆山了。
山腳下,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有兩條山道,一條向南,是去他們目的地的順道,另一條向西,拐向了日軍重兵駐防的博山城。
路軫和李雲對看了一眼,目光裏是相互詢問:咱們走哪條道?路軫沉吟著說:“咱們先走這一條。”
他用手指了指朝西的山路。路軫此時心裏想的是,現在雖出了狼窩,但還不能說脫離了險境,他也總感到脫身來得太容易,小心些不為過。
東方已顯出魚肚白,四周原來模糊的自然界景物越來越清晰。路軫、李雲他們打算繞過這座山,再走一段路,就到孝婦河了。他們不過河,而沿河向上遊走,然後再拐向南,就可以直奔目的地而去了。
前麵,是死老婆山和金雞山的埡口,叫雞冠峪,地勢險惡,岩崖嶙峋,峪兩邊的崖壁上,霧瘴很重,晨光一照,一團一團的,壓下山來。路軫剛要提醒大家,經過此處千萬小心,快速通過,因為他們四人都是徒手,碰上剪徑者也很麻煩。正疾行間,忽見峪口冒出了幾個人影,定睛看去,路軫、李雲心裏一緊,徹底涼了。因為前麵出現的人影是範仕傑等人,幾個士兵荷槍實彈,凶神惡煞般站在一邊。小扣子緊緊站在範仕傑身邊,手裏提著二十響盒子。
範仕傑左手扶著腰間的左輪手槍,一副得意忘形、勝券在握的模樣,那白皙得過分的方臉盤上的鼠眼笑得擠成了一條縫兒:“老同學,你怎麼不辭別一聲就走了,濰縣有名的益德堂大藥店的少東家,這樣做不太禮貌吧。是嫌我招待不周還是因為別的?”
路軫不說話,眉頭微蹙,嘴角牽動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波紋。
“老同學,啞巴了?你怎麼和這個女八路同路,是不約而同還是憐香惜玉捎帶上人家?你還是上學時候的毛病吧,見了好看的女人拖不動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