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敵為伍的小八路(1 / 3)

與敵為伍的小八路

非常經曆

作者:孫豐深

一 身陷敵營

一旅後方醫院院長路軫,接到旅部一個十萬火急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魯山東麓一個秘密山洞,救治一名德國爆破專家。

這名爆破專家是一個反納粹的德國共產黨員,名叫霍伊布特,是世界頂尖的爆破專家。他從延安來到山東縱隊各部隊巡回傳授爆破技術。這年三月,他正在一旅二團二連活動時,碰上日寇對沂蒙山區大掃蕩,二連處在敵人掃蕩的中心地帶,左衝右突撕不開口子,全連損失嚴重,連長犧牲。重傷的指導員把生的希望留給了這名爆破專家——他命令全連僅剩的半個排的戰鬥員,拚死護衛著爆破專家,向魯山東麓我方部隊靠攏。半個排的戰士最後打得剩下半個班,爆破專家負了重傷,生命垂危。他們藏到了一個荒山窪的溶洞裏。

為了保住爆破專家的生命,排長命衛生員化裝潛出敵包圍圈,尋找到了在大山裏同幾倍於我軍的敵偽部隊轉圈子的二團。二團已無人可派無藥可給,他們用電台向旅部報告。旅首長命遠在龍灣峪的旅後方醫院派得力人員火速趕往秘密山洞。後方醫院派出以外科主任李雲為首的三人小組立即攜藥出發。但兩天過去,二團和秘密山洞方麵均未見李雲等人蹤影。旅首長考慮到一路上風雲多變,李雲可能陷入敵圍轉不出來,也可能遭遇不測。為了搶救專家生命,又命令後方醫院院長路軫親自帶人帶藥前往,兩天內務必趕到。

路軫一行三人,把醫院僅有的一盒盤尼西林分頭縫在褲腰上,淩晨一點化裝前往。路軫的父親是濰縣益德堂藥店的老掌櫃,路軫便扮作益德堂少掌櫃。兩個衛生員——小豆子扮作小夥計,小珍子扮作路軫的侄女,到濟寧探親,和叔叔做伴。天亮時分,他們來到了三岔口鎮附近,鎮裏傳來了雞鳴狗吠之聲,農家的炊煙已把鎮子上空熏染得霧靄氤氳。

到魯山東麓,三岔口鎮是必經之路,但鎮裏是否有部隊駐紮?是敵是友?概不清楚,因此不能貿然進鎮。正巧,這時一個晨起拾糞的老漢從路旁走過,行商打扮的路軫上前打探。老漢說現在駐紮的是十二梯隊王部。十二梯隊王部?路軫明白了,這裏是國民黨省主席沈鴻傑的十二梯隊地盤。路軫想,早就聽說自己在齊魯醫科大學讀書時的要好同學範仕傑在王部當參謀,他自然會照應自己,再說如果繞道,兩天內說啥也趕不到魯山東麓,於是決定從三岔口鎮走。

為了慎重起見,路軫派小豆子進鎮找他的同學範仕傑。範仕傑很好找,一找便找到了。小豆子轉達了“少東家”的話:因急著到新泰、曲阜、濟寧進藥和討賬,需從貴駐地走,請老同學行個方便。範仕傑爽快答應。當三人來到鎮門時,範仕傑已在那裏恭候,一見麵便雙手拱拳:“路兄,老同窗,五年未見了。”

範仕傑三十來歲,中等身材,不太強健的身軀。上身穿一件大半新的粗呢軍上衣,領章上是少校軍階。下身一條嶄新的斜紋布馬褲,套在漆黑發亮的長筒馬靴裏。腰間的武裝帶左邊帶著把左輪手槍。

他親熱地拉著路軫的手:“走、走、走,看你這行色,怕是一路急行,肚子裏大概早已叫喚了,咱先去吃點早飯。”說著,領他們進了十字街口上的一家飯店。不一會兒店家夥計便端上了熱氣騰騰的豆汁和香氣撲鼻的麻花果子。小豆子一見,嘴裏不自覺地咽了幾口口水。另一個衛生員小珍子眼裏也放了光。急行軍半夜,饑腸轆轆不說,這油炸麻花,過去在集市上見過,但沒有嚐過是啥滋味。

四個人正吃著飯,聽見大街上嚷嚷得厲害,間或有粗野的叱罵聲。不一會兒,一隊人馬打門口走過,十來個王部士兵端著上刺刀的步槍,如臨大敵地押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緩緩走過。一看到這女人,三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小珍子張大了嘴巴就要失聲而呼,看到了路軫的眼色,慌忙禁了口。

路軫心底壓住驚慌,故作鎮靜地說:“老同學,大清早的,你們這是……”

範仕傑說:“嗨,這個女人是個女八路。我們好心好意收留她,她卻暗中下手,殘害我部官佐,手法十分歹毒。這是軍法處韋處長要去審她。這女人死定了,唉,年輕輕的,可惜啊!”範仕傑十分惋惜地晃蕩著腦袋,又側過臉似無意地問,“你們認識?”

路軫微微一怔,心中陡驚,感到範仕傑剛才看似隨口一說的話隱隱地含著一股陰氣。他在內心提醒自己,現在雖是國共合作時期,王部也算是抗日部隊,但世間事如同一台京戲,生旦淨末醜啥都有,他們到底扮演的什麼角色,自己概不知道,因此一言一行要小心為妙。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搖搖頭說:“不認識。”

小豆子畢竟是一年多的老兵,他看到這鎮子很複雜,也明白路院長為什麼說不認識李主任。

正在這時,飯店大門口跑來一個人,老遠看見範仕傑,便帶些矯情急切地說:“三舅,王司令正到處找你哪!”

來人是個孩子,有十五六歲,長臉,臉色黃裏透白,淡眉毛,小眼睛,鼻子奇大。一開口說話,薄薄的嘴唇翕動時,嘴角會牽動著一絲兒狡黠。

眾人一看,來人這不是小扣子嗎!隻見他穿著一身略為顯大的王部軍裝,肩上斜挎把匣子槍。他是和李主任一起行動的啊,怎麼他現在這個樣子,而李主任卻是那個樣子?小墩子呢?三天不見,變化咋這麼大啊!

小扣子和路軫、小豆子、小珍子八目相對,愕然失色,嘴巴都大張著合不攏。

少頃,小扣子垂下眼瞼,蚊子般地說:“三舅,王司令讓你去見他呢。”

範仕傑打著哈哈,向路軫介紹:“我外甥,三姐家的孩子,原來是個小八路,被我部俘虜後,把他分到二營當兵,我又把他要到我身邊,當我的勤務兵。純粹一個孩子,當什麼八路?你看,見了生人還臉紅呢。老同學,你們慢慢吃著,我去去就來。”

範仕傑來到飯店大門外,附耳對一個兵低語了幾句,便急匆匆朝北而去。小扣子沒敢再看路軫三人,緊隨在範仕傑身後走了。

範仕傑和小扣子走後,小豆子冒出了句:“咱可別鑽進了馬蜂窩啊!”

路軫揮手製止:“別亂講。”可他心裏也直打鼓,李雲是怎麼回事?小扣子又是怎麼回事?他叮囑:“等會兒範參謀來了,你們誰也不要插嘴,隻由我來問答。”兩人答“是”。

二 奮力周旋

趁小豆子、小珍子收拾碗筷時,路軫假裝往外走。大門旁閃出一個兵來,客氣地說:“先生,外邊亂,請不要出去,範參謀馬上回來。”路軫心裏“咯噔”一下,但他回身來到桌旁時,緩緩坐下,沒讓兩個孩子看出什麼來。

一會兒工夫,範仕傑回來了,臉上仍掛著笑。路軫試探地說:“老同學,謝謝你的豆汁和麻花果子,看你也忙,我們這就趕路了。”

範仕傑嘴裏一邊說著:“好啊,好啊。”一邊伸手作攔住狀,“老同學,急什麼?王司令是知道你們家‘益德堂’的,曾請令尊看過病,他知道你來了,要挽留你暫住一日,一是盡盡地主之誼,他已吩咐下去殺隻肥羊,中午全羊宴款待你。這裏的全羊宴,全山東有名啊!二是等一會兒,想請你參加一個大會。”

“大會?什麼大會?我一個外人參加不合適吧?”路軫心裏想,惹上麻煩了,怕一時走不了啦。他心中惦記救爆破專家的事,可他又著急李雲現在的處境,要想法子解救她,使她免遭毒手。

“什麼大會?哈哈,暫時保一下密。一會兒你就一清二楚了。”

聽話聽音,路軫聽出範仕傑的話裏有些弦外之音。

不一會兒,隻見飯店大門外的街上,一隊一隊的王部士兵列隊走過,步伐整齊,嘹亮地喊著“一、二、三、四”,有的隊伍還唱著隊列歌曲。範仕傑擼擼袖子,露出金殼手表,瞅了瞅說:“大會時間快到了,咱們也去吧。”說著一伸手,讓路軫先行一步。出了飯店大門,兩人並肩而行。路軫前邊有兩個王部的兵引路,後邊有兩個緊緊跟著,小扣子再沒見蹤影。

他們來到鎮南的小學校,但見偌大的操場上已坐滿了士兵,一人高的學校土坯圍牆上趴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用席棚紮的坐北朝南的主席台上有十來個軍官和穿長袍馬褂中山裝的鄉間士紳坐在那裏閑聊。他們見範仕傑來到,都忙站起來打招呼、讓座。又等了一會兒,隻見一個四十來歲、佩中校軍銜、腳上蹬雙長筒馬靴的馬臉瘦長漢子,“噔噔噔”地上了主席台,來到了中間位置。他對主席台左右點了點頭,嘴裏說了聲:“開始吧。”眾人諾諾。範仕傑低聲介紹:“這是軍法處韋處長。”

這時,一個斜披值星紅緞帶的軍官小跑向軍法處長報告。韋處長故作威嚴地低聲命令:“開始吧。”執行軍官一個向後轉,麵對大會會場,撕破嗓子般地喊道:“大家注意了,嗯,國民革命軍山東第十二梯隊抗日誓師暨公審破壞抗戰首惡分子大會現在開始。下麵,請軍法處韋處長訓話、講、講話。”

韋處長幹咳兩聲,非常稔熟地回顧著十二梯隊成立以來堅持抗戰的光榮曆史,強調著這支隊伍在當今國共合作時期注重團結友黨友軍一致抗日的模範行為。路軫聽著,感覺這位韋處長的這番話是專門對他講的。不一會兒這韋處長話鋒一轉,說:“我們麵對的,不隻是日本人和偽軍,我們還要和一切居心險惡的破壞抗戰、殘害我抗日軍人的人和事作堅決的鬥爭!”說到這裏,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好像在製造一種氣氛,會場上也鴉雀無聲。隻見他下巴頦一點,執行軍官聲嘶力竭地大喊:“把破壞抗戰的壞人帶上來!”

不一會兒,隻見四個士兵端著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槍,從操場東邊的一間教室裏押出了李雲。李雲被五花大綁著,左腿一瘸一瘸的。她被押著一磴一磴地走上了高台子,她平靜而無畏的目光睃視著主席台上端坐著的人。當她的目光和路軫的目光相對時,一驚,眉頭緊蹙,目光瞬間變成疑惑,稍頓,變成恍然。

範仕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和韋處長的目光斜睨著接觸了一下,然後麵對李雲:“李女士,你可要明白今天的形勢。你今天是個命懸一線的人物,等會兒到河灘上,槍聲一響,你就會和美好的人間告別。不過一會兒”他拉了個長腔,接著說,“我憐惜你是個知識女性,又有才華,我有個法子救你。我範某人雖然職銜不高,但也能同王司令說上話,韋處長也會給我麵子。我救你的法子是,台上坐著的都是軍中要員和社會名流,你隻要認識其中某一位,而他們又想替你說話,你就可以得救。李女士,你好好看看吧,看裏邊有沒有沾親帶故的,或者是相熟的。”主席台上的幾位軍人,心中有數,都端坐著,毫無表情,而那幾位穿長袍馬褂中山裝的,倒有些渾身不自在,麵麵相覷。如果和這個待決的女八路有了瓜葛,那不是給自己找不利索嗎?路軫在範仕傑剛剛發言的時候並沒有猜出他的用意,越聽越明白了,他暗自笑了笑:“真有你的,老同學!”李雲倒是從左至右,挨個地看了這些場麵人物一遍,目光和路軫接觸時,速度也是一樣,沒有別樣的表情。

“怎麼樣,李女士?”範仕傑急切地問,他心裏說:“嘿嘿,快淹死的人看到河中的稻草也會抓住。”

李雲沒有說話,隻緩緩地搖搖頭。

範仕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氣急敗壞地說:“那,我愛莫能助了。”士兵粗暴地扳過李雲的身子,麵對操場。

執行軍官又扯起嗓子喊:“下麵,請軍法處韋處長宣判破壞抗戰分子李雲的罪行!”

韋處長拿捏著緩緩從座位上站起,手裏拿著幾張紙,又是幹咳兩聲,眼睛環視會場一周,然後啟動薄薄的嘴唇開講。他的聲音由低八度向高八度緩緩遞進:

“據查破壞抗戰分子李雲,攜小股武裝潛入我王部防區,圖謀殺害我部將士,被我部人員奮勇擒拿。王司令從國共合作共同抗戰的大局出發,寬宏大量,優待他們,讓他們參加我部,為抗戰出力,將功抵罪。哪曾想,該人不但不感恩,反而賊心不死,利用當醫護所醫官的時機,殘害我抗日英雄、特務大隊趙悅修趙大隊長。趙大隊長在前天敵軍夜襲時右臂被子彈打傷,該人在給他治療時,陰毒地使用了潰瘍藥,致使趙大隊長傷勢嚴重惡化,生命垂危。像這樣的惡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台下一部分士兵起哄、叫囂:“殺死她!殺死她!”“斃了算了,交給我們執行。”

韋處長要的就是這種氣氛,他伸出兩手往下壓了壓,說:“弟兄們的憤恨之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過——”他故意停頓了下,“王司令大人大量,念她年紀輕輕,想放她一馬,再給她個自新的機會。隻要她現在認罪,就免她一死!”

台下又起叫囂之聲:“殺死她,殺死她!”

韋處長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滾動:“罪犯李雲,你認罪嗎?認罪即可以免死。”

李雲淡淡一笑,不答。

韋處長抬高聲音又問:“你認罪嗎?”

李雲開口了,她說:“韋處長,我的行為是不是‘罪’先擱置一下,你能讓我說幾句話嗎?”

“可、可以。”韋處長心裏發虛,但在眾人麵前又不得不裝得頗有雅量。

李雲向前邁了一步,全場看了一遍,開口了:

“父老兄弟姐妹們,凡是有良心的王部士兵們,剛才台下有人喊著要殺死我,我不怪大家,因為你們不了解實情。首先,我不是一個破壞抗戰分子,我是一個堅決的抗戰分子,我是一個八路軍戰士。我不是攜小股武裝潛入這裏,我們是執行采購藥品的一個小組。我們三個人帶一長一短兩支槍,到你們駐有重兵的防區算什麼‘武裝潛入’?說實話,我們是因為任務急,誤入了你們的防區。可是,當我們向你們說明了真實情況以後,你們不但不放我們走,還強行把我們幾個人分散到你們各連當兵。”

她緊緊閉著嘴唇,往下咽了幾口唾沫,又聲音沙啞著說:“說我們殘害抗日軍人,純屬無稽之談!不假,我是給趙大麻子上了潰瘍藥,但我要告訴大家的是,這個人不是抗日軍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劊子手,連畜生都不如。我們三個人遭到王部伏擊被俘後。一個孩子逃跑時大腿受了傷,藏在一個秸稈垛裏。後來我發現了,就偷偷給他包紮了一下,送點吃的。後來,趙大麻子發現了這孩子,就把他吊在一棵老柿子樹上,讓他罵八路軍,說罵三聲便饒他不死。這孩子當時什麼也不說。趙大麻子氣急敗壞,對孩子開了槍,開一槍問一聲,開一槍問一聲,問這孩子罵不罵,一連開了五槍。這孩子是條好漢,至死不說。到了傍晚,我偷著到那裏去,看到孩子的屍首還掛在樹上。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啊!這孩子姓徐,大號徐墩子,臨淄人,家中隻有一個奶奶,台下有好心的人,有空去他家給他奶奶送個信啊!大夥想一想,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為什麼這樣殘害一個抗日小八路。你們說趙大麻子該不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