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哥來到派出所找到老彌勒商量釋放火姐的事,老彌勒不屑地說:“你來晚了,人我早就放了。”熊哥仿佛忘了此行的初衷,氣憤不過地說:“她砍了我一西瓜刀,要不是帽簷上的鋼圈抵擋住,腦袋就被劈成兩半了,你咋能這麼便宜地就把她給放了?!”老彌勒說:“人家一個黃花閨女,被你白糟蹋了十幾年,砍你一西瓜刀解解氣,傷了你後腦勺一點皮毛,也不算過分吧?”熊哥氣得直拿白眼仁翻他。
八 恩人難覓
老柳賣西瓜挨了城管的打,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心煩了就去喝悶酒,不料喝著喝著就出了事。有一陣子他忽然覺得身體不得勁,渾身乏力,夜夜盜汗不止,連上廁所都得用手扶著牆壁才能往前走。葛媽聽說以後匆忙趕回家,拉他到醫院檢查,原來是肝髒出了毛病。葛媽替他抓了幾服中藥拿回家,一邊熬藥一邊嘟囔:“你呀,啥不好偏去學啥,不長本事倒染上酒癮了?你也不看看咱的家,孩子眼看著要上初中,光學費就得一大把。你一天不掙錢,還要花錢,你看你像個爹嗎?”小柳陽卻在旁邊說:“媽,隻要能把爹的病看好,你別的都不用管成不成?學費要實在沒有,我就不上了!”
這天,葛媽正在街道上打掃衛生,街道辦那位女幹部忽然走過來,手裏拿著一個新臉盆和一堆毛巾肥皂遞給她說:“葛媽,環衛部門誇你把街道打掃得最幹淨,給你評了個優等獎,這些東西都是獎品,你拿著。”葛媽很是感動,千恩萬謝地接了過來。女幹部接著又說:“咱街道辦的老年鑼鼓隊成立了,聘請過幾個教頭,敲的鑼鼓點好像都不大在行。你看你能不能抽出空來帶帶大夥?”葛媽委婉地拒絕說:“敲鑼鼓點得有激情,你看我現在天天抱著個掃把掃大街,活得像個四類分子似的,哪裏來的激情啊?”女幹部補充說:“這些老人也就是每個周末活動兩個晚上,每活動一次街道辦會給你補助五十元做宵夜,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四五百。你家庭不是挺困難嗎,這點錢多少也算是一項收入,你看呢?”葛媽聽到有補助還真心動了,猶豫片刻忽然說:“我如今混得太背,在人稠處拋頭露麵的確不合適。要麼這樣,我還有個妹妹,也懂得鑼鼓點,我帶她來試試你看行不行?”女幹部聽罷很高興:“就這麼定了,你明天就帶她來吧。”
第二天,葛媽帶著一個身穿紅綢衣服,頭戴一副猙獰麵具的女子來到街道辦,給大家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妹,從小臉上有缺陷,一直都戴著麵具。其實敲鑼鼓點也必須戴麵具,這樣能增加神秘感。”街道辦的幹部看著挺稀罕,就陪她倆一起來到排練大廳,葛媽的妹妹隨同葛媽進入化妝室整裝完畢,手拿著鼓槌走出來,對著幾麵大小不同的鼓板敲起了一套傳統曲藝《鴨娃找媽》,疏密有致的鑼鼓點,瞬間營造出一群小鴨子活靈活現的生活圖景,尤其是小鴨子找媽媽那時高時低、充滿焦急又帶有渴望的叫聲,簡直惟妙惟肖,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接著她又表演了一套《疾雨迅雷》的曲牌,那疾如迅雷密若雨滴的仿聲效果,把春雨降臨大地時由小到大,滾滾雷聲由遠及近,麥苗歡欣農人鼓舞等情景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場的人不覺都聽得呆了,連聲驚歎:想不到民間鼓樂竟然蘊藏著此等魅力。
傍晚時分,火姐的出租車開到文景大街一個路口,忽然被另一輛出租車攔住。出租車司機探出頭說:“火姐,你快到灞河灘廣運潭去看看,兩幫街痞在那裏械鬥,裏麵好像有你家小熊哥。”火姐吃了一驚,連忙一踩油門就把車開走了。
衰草連天的河灘裏,一場械鬥剛剛過去,打架的雙方早被警察驚得一哄而散,僅剩下滿地的石頭磚塊,還有一些短棍砍刀等。火姐走下車在半人高的草叢裏搜尋一番,沒有發現小熊哥的蹤影。她鬆了口氣坐上車剛準備走,忽然聽到車後座下麵有呻吟聲,扭回頭一看,才發覺小熊哥不知啥時候溜了上來,蜷縮著身子趴在座椅下麵的縫隙處。小熊哥說:“媽,快送我去醫院,我快不行了。”火姐氣惱地:“死了活該!”
小熊哥被送進鼓樓醫院醫治。一天,火姐從小熊哥的病房裏出來給護士送溫度計,意外地發現那個身穿別致白色上衣、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神情略帶疲憊的瘦弱女人,正坐在醫院值班室戴醫生對麵,朝她打聽那位叫東郭的人相貌身材都有些什麼特征。火姐不知為啥一見到這個女人就有些心驚,一直站在旁邊裝作無意地傾聽。戴麗的媽媽努力地回憶著:“……他年紀大約有三十來歲,白淨麵皮,說話帶著天津腔,愛囉嗦,舉止有點女人氣。”方小蕾用手推著眼鏡認真地記在筆記本上,然後道謝而去。
看到那個女人離開,火姐隨口問戴麗的媽媽:“這個女人是幹啥的?”戴麗的媽媽接過溫度計瞟了一眼,回頭轉交給護士回答說:“是我從前醫治過的一個病人,曾經落水被人救過,現如今到處尋找救命恩人,想對人家說一聲謝謝——這年頭,如此有良心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
沒過多大一會兒,恰好葛媽提著水果前來看望小熊哥。火姐忙把她拉到一旁悄聲說:“我剛才碰見一個女人,很像是你曾經說過的那個跳河女人。”她形容罷女人的衣著相貌,葛媽無力地坐在長椅上說:“看來離見到她的日子越來越近,可我要賠償人家的錢,到現在還沒有著落,真愁死人了!”
九 心知肚明
東郭老師的餛飩攤前生意冷清,經常是坐等半天連一碗餛飩也賣不出去。這天上午,餛飩攤的長條木桌前,忽然走過來一位麵無血色的幹瘦女人。東郭老師並不曉得她就是方曉蕾,乍一見有客人光臨,急忙站起來笑臉相迎,極為熱情地給她下好一碗餛飩遞過去,然後伸長脖子充滿自豪地等候人家的評點:“咋樣,我的餛飩味道不錯吧?它可是家傳的手藝,秘方配料,從不輕易示人!”女人一邊吃一邊點頭,完了把嘴一抹說她身上沒帶錢。東郭老師一愣,隨即爽快地說沒錢就算了,一碗餛飩不值幾個錢,權當是請您大駕光臨品嚐滋味。女人接著問:“可不可以讓我幫你幹點活,洗個碗呀啥的頂飯錢。”東郭老師連連擺手:“幫忙幹活就算了,用不著,真用不著,我這小攤養活不起兩個人。”
誰知第二天那女人又來了,饑腸轆轆地看著餛飩說她沒有錢,能不能再給吃一碗。東郭老師見她可憐,就又讓她白吃了一碗。她吃完後卻不走,就在小板凳上坐著。東郭老師的餛飩攤前顧客稀少,也巴不得有人待在那裏聚攏人氣,閑得無聊時,就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拉閑話。女人說你這生意太清談,東郭老師說我心不沉,一天賣夠六碗就不賠不賺,其中兩碗自己吃,其他四碗算是成本,既養活了自己,也方便了他人。
走來一個顧客吃餛飩,東郭老師剛遞上一碗過去,女人忽然隨手拿起胡椒粉瓶子給客人碗裏再彈出一些。東郭老師大驚失色,連聲喊叫放多了放多了。顧客卻說我就愛吃胡椒粉多一點的。顧客一碗餛飩吃完,大汗淋漓,連聲喊:“痛快,好吃。”臨走還要給自己媳婦再帶一碗回去。另一碗端出來的時候,女人又彈了些胡椒粉進去,東郭老師這回沒再阻攔。
這一天,就因為女人在旁邊彈胡椒粉,東郭老師明顯的比平時多賣出去幾碗。傍晚即將收攤時,女人提出明天她還來,要求東郭老師一天讓她白吃兩碗餛飩,說一定幫助東郭老師多賣四位以上顧客。東郭老師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說來也怪,自從那女人來了後,餛飩攤前的生意就一天好過一天。東郭老師也覺得頗為不解,就問她你怎麼知道胡椒粉要多加,你擀的餛飩皮怎麼就比我的薄。女人說她沒有家傳訣竅,憑感覺認為調料多放應該好吃,至於擀的餛飩皮薄,純屬女人天生的本領。兩人相處得時間長了,就啥話都談。東郭老師通過閑聊終於得知,眼前的瘦弱女人竟然就是當年去跳河,被自己救活過來的人。她從大學服裝藝術專業畢業,就業一直不順,為償還上學期間所欠的債款,一念之差讓父母賣掉老家的房產,拿著錢想去自己創業,誰知錢剛寄到就被人搶了。那天晚上她被搶救過來之後,本想再去死,不料在醫院結算住院費用時,才知道有個叫東郭的替她墊付了許多錢。她覺得人不應該背負著一筆債去死,出院後就回老家看了父母一眼,再去深圳轉罷一圈,靠著打工掙夠勉強能償還那筆醫藥費的錢,回來打算還完錢接著去尋死。
東郭老師差點就脫口而出,說下河救人者不是別人,此刻就站在你眼前包餛飩。但一聽到她還完錢還要再去死,不覺有些後怕,打算先拖拖看,一直拖到她啥時候打消去死的念頭,再道明實情討回錢也不晚。方小蕾其實也懷疑過擺攤的東郭老師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常有意拿天津腔做話題把他往裏繞。可是東郭老師竭力否認,還說自己打小就怕水,一點都不會遊泳,根本不敢下河救人,英雄是冒充不得的;再說複姓東郭的人多的是,僅西河沿兒一帶就有好多跟隨老廠子遷移過來的天津人,都姓這個姓。方小蕾聽罷不覺有些茫然,不過她很執著,找起人來也有一套獨特的方法,看到餛飩攤旁邊就是河灘,就在河灘空地上豎起塊牌子,上麵寫著:感激涕零,尋找某年某月某日在此救過人的東郭先生。東郭老師很讚賞這種守株待兔的做法,極力吹捧她的創意富有靈感,還說如此就對了,咱一年找不到就兩年,兩年找不到就三年,隻要能像北山愚公那樣每日挖山不止,終究有一天會找到。
方小蕾夜晚經常獨自一人來到河邊靜坐,一想起為自己賣掉房子,至今還寄居親戚家的父母,就情不自禁地低頭暗自抽泣。東郭老師住的房子就在河邊不遠,一旦看見她的身影就趕緊下樓跑來陪她,還勸她先拿出那些準備送還的錢去做個小生意,賺了錢就寄回家孝敬父母。
這天,東郭老師獨自一人在西河沿餛飩攤前忙碌,直到太陽落山,也沒見著方曉蕾前來幫忙。他心裏好生奇怪,就早早收拾起攤子,尋找到她臨時租住的房子,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曉蕾的房門虛掩著,留有一條縫隙。他站在外麵走廊裏輕喊一聲,許久未見有人回應,就大著膽推開門朝裏張望。屋裏光線昏暗微弱,方曉蕾和衣躺在床上,手心裏緊攥著一瓶安眠藥,看見他到來就說自己沒有耐心再尋找下去,這就準備去死。他驚慌失措地上前收繳了安眠藥,急忙安慰她說,自己剛剛打聽到一條有關下河救人的線索,據那人講他確實在西河沿救過一個落水女人,還撿了對方一副眼鏡,是那種上麵有幾個圈的近視眼鏡。方小蕾一聽果然有所心動,下了床就要讓他帶著去見人家。東郭老師慌了,趕忙又撒謊說那人是個世間少有的真男子,救人從來不肯留姓名,而且絕對不肯回頭再見被救者。還說人家一輩子救過好幾個人,有老太太也有小孩子,最怕那些被救者見了麵說些垃圾感激話,或者提上一籃子雞蛋啥的做禮物,那叫一個俗!方小蕾不覺對那人肅然起敬,就委托他去詳細打聽那人救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留沒留過錢,最好能把那副眼鏡拿過來讓她辨認辨認。東郭老師見她上了鉤,就提出那你在此期間可不能再去尋死,千萬別讓我到頭來白忙活一場。方小蕾思忖再三,終於答應在沒見到那人之前,她決不去死。
東郭老師感覺到方曉蕾盡管嘴上有承諾,但情緒看上去還明顯不穩定,尤其是此後再也沒有走出屋子幫他擀餛飩皮,這讓他人在外麵擺攤,心裏終究放心不下。於是,每天到了顧客稀少時,他就挑起擔子來到她租住的樓下,給她送去兩碗煮好的餛飩,順便再透露一星半點當年那人下河救人送她去醫院的個別細節,讓方小蕾越聽越覺得像。等到真正見到那副破舊的近視眼鏡,方小蕾終於斷定那人就是自己要尋找的人,當下就要過去送錢。東郭老師情急之下,繼續撒謊說錢自己可以替她帶過去,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但是人絕對不能見麵。方小蕾問為什麼,東郭老師說那男人因為屢次救人又賠錢,老婆一氣之下跟他離了婚,如今聽說被救的女人是個單身,還沒結婚成過家,就怕倆人一見麵互相碰擦出感情火花,事後讓人笑話他是乘人之危,故意演繹了一段英雄救美,把一個英雄形象變成了庸俗小人。方小蕾聽罷很受感動,就把錢拿出來托他去還。東郭老師收了錢就一直拖著,每次方小蕾來催促,他都會找一個借口,說上一段那男人近來遭遇到的悲慘故事,譬如老婆兜售假貨坑害人那人去攔擋,結果被小舅子痛打了一頓,眼下不知去到哪裏療傷一時找不著等等。每回都聽得方小蕾眼淚汪汪的,臨了還說要不是她急於想去尋死,還真想把自己嫁給這樣的男人。東郭問她為啥非得急著要去死,方小蕾終於拿出封信告訴他,自己的父母放心不下她要來省城看望,可她現在這副衣食無著落的恓惶樣子,如果讓賣了房子的父母看到非當場傷心死不可,與其讓父母活不下去,還不如自己先死掉一了百了。東郭老師忙說那你可得好好活著,至少也得等到人家接受了你的錢以後再說。
東郭老師回過頭就拿出那筆錢,給方小蕾的父母彙了過去,還以方小蕾的口吻附上一封信,說自己在這邊有房子有工作,還找了一個對象,讓父母放心一切都好,就不必來了。誰知方小蕾的父母接到信得知女兒有了對象,心裏一高興,立即複信說要前來相女婿。方小蕾接到信傻了眼,徑直找到東郭老師,追問那筆錢到底是咋回事。東郭老師知道弄巧成拙,就接著打馬虎眼,說他找那人還錢的時候,人家開始不願接受,後來得知她那麼困難還惦記著報恩很是感動,就把錢接受下來,轉手寄給了她父母,作為女兒的孝敬。方小蕾說他這樣不是害我嗎,眼看著父母就要來了,房子在哪兒?女婿在哪兒?東郭老師說:“這個他已經替你想好了——他有一套房子,裏麵家具什麼都有,就借給你了,愛住多久就住多久。瞧,這是房子鑰匙。至於女婿,隻要你不嫌棄,他可以臨時來濫竽充數,保證把假女婿演好。”到了父母要來的跟前,方小蕾找他要女婿。東郭老師愁眉苦臉地說:“那個男人忽然出差去了,實在不行,就讓我去臨時頂替行不行?”方小蕾無奈之下,隻好說:“你不愧叫個東郭先生,是南郭先生他弟弟吧?”方小蕾的父母來了之後,東郭老師忙前忙後,把老兩口照顧得非常周到。老兩口十分滿意這個女婿,還有那套臨河而居的房子以及裝修的風格,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女兒要抓住眼前的幸福,別讓它再飛了。
父母離開之後,方小蕾要找那人送還鑰匙,東郭老師說人家說了,那套房子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方小蕾說別人的房子,我總不能住一輩子呀。然後逼著他帶自己去找那個人,東郭老師被逼無奈,最後隻好承認房子是自家的,並坦白說她的命也是自己救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她活著,好好地活下去。接著還啟迪她說:“自殺是最愚蠢的,世上任何錯誤都可以彌補,都可以重來,唯獨命丟了是無法挽回的損失。就像你吧,錢丟了可以再掙,要把命丟了不僅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父母,你讓他們後半輩子怎麼活啊?”
方小蕾撲上去緊緊摟住他,直到把他仰麵按倒在床上,然後在他嘴上親了一口,幽幽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是被你救的!”
十 孽債難償
過端午節的前一個晚上,家家都忙著包粽子插艾葉,街巷裏處處飄散著蒸煮粽子的清香味。葛媽不知仍在街道忙啥,遲遲不見回家。柳陽陪著生病的老爸冰鍋冷灶地待在屋裏,大概覺得寂寞,就告訴他附近文化廣場上表演鑼鼓,問他想不想去看熱鬧。老柳一聽是敲鑼鼓,頓時來了興趣,就讓柳陽攙扶著去了。廣場上鑼鼓敲得非常紅火,觀看的人群蜂擁如潮。老柳身子弱擠不進去,就站在遠處聽了一陣,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咦,奇了怪了,鑼鼓隊咋會有人敲這套鑼鼓?”小柳陽驚訝地問:“老爸,你還能聽清鑼鼓點?”老柳說:“這套鑼鼓點有個名目,叫做《還魂草》,是你姥爺以前琢磨出來的。你姥爺小時候腦子有毛病,自打癡迷上鑼鼓,人就變得正常了,大家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做還魂。他創立這套鑼鼓的時候原本叫《還魂操》,鄉下人不懂得“操”就是“操行”“操守”的意思,誤聽成了中草藥裏一個藥名,就叫成了《還魂草》。這套鑼鼓點挺難記也挺難敲,能記熟套路的人其實沒幾個!”
說來也怪,老柳自打聽過那場鑼鼓,忽然間就覺得自己的病情有所減輕,可以獨自下床走路了。沒過多久,又有一件喜事降臨,城市開始大規模拆遷改造,棉紡廠棚戶區也在改造之列,按照拆遷補償有關規定,老柳家搭建的木板房被拆除後,可以分配到一套六十五平米的高層樓房。老柳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還能住進高樓大廈,不用花錢就會有一套新房,高興得幾乎躺都躺不住,不知不覺病體漸漸康複。
老柳心情一好,又推著三輪車出去收破爛,也不知受哪根神經撥動,居然主動蹬著車子找到葛媽,把家裏將有一套新房的好消息告訴了她。葛媽聽罷也很激動,覺得過了半輩子總算有個家了,但接著又憂心忡忡地說,房子盡管不用花錢,可裝修總得塞進去好幾萬吧?眼下償還那筆良心賬的錢還沒有著落,一下子又要掏出一大筆,這麼多鈔票從哪兒弄呀?一席話又把兩人的情緒說得低落下去。
這廂愁眉還未解開,一樁令人又喜又悲的事又接踵而至。小柳陽這年恰逢小學升初中,參加完考試不久就得知,竟然一舉考入省城人家無不羨慕的一所重點中學。老柳聞知喜訊曾經大喜過望,一連幾天走路都變得像跳舞一樣。但高興過一陣就覺悟到該發愁了,因為那座學校按慣例是初中三萬元學費一次付清,一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這筆錢又把葛媽和老柳難住了。
半夜裏,柳陽聽到父親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歎息聲,就下了自己的小床過來跟他一起睡,細聲慢語地安慰說:“爸,你不用發愁,我上不了好學校,就上個差一點的,用不著你們花錢,我靠自己掙就能把學費攢夠。我不管上啥學校都能考上大學。就算考不上,那也沒啥,不少有能耐的人沒上過大學照樣能做大事情。譬如華羅庚,譬如愛迪生……”孩子說得極為平靜,可老柳透過朦朧夜色還是依稀看見他臉上流淌著兩行晶瑩的淚花。
暑假期間,隨著學校新學年即將到來,省婦聯總要在文化廣場上舉辦幾次家庭困難學生互不見麵的資助認捐活動。火姐每年開車路經此處,都要捐一些錢給一名素不相識的學生。這年暑期她來到廣場的時候,在困難家庭學生名單中赫然發現了柳陽的名字。她沉吟半晌,就認捐了一萬元整。
秋九月,眼看著孩子就要開學報名,老柳試圖籌集學費卻一點眉目也沒有,隻得暗自打算把娃送進一個一般的學校。這天省婦聯忽然來人說,有位陌生人給你家孩子捐獻了一萬元,並把錢當場交給了他。老柳看到不曾謀麵的人都在暗中關愛著自家孩子,認為做父母的就更應該義無反顧,於是一咬牙,也沒與葛媽商量,就把分給自己的新房與一個鄰居換了,用六十多平米換了一個四十多平米的,人家找給他了兩萬元差價。
新學年伊始,戴麗到省城重點學校報名,意外地發現柳陽也來了,不但跟自己同班還繼續做同桌,一下子高興壞了,回到家跟媽媽去購買學習用具時,特意買了兩套,把其中一套送給了柳陽,還說:“這是我媽獎勵你的,如果不接受,別怪我惱恨你一輩子。”柳陽這回卻乖乖地接受了。
葛媽得知老柳拿房子換學費的事以後,盡管很遺憾卻也無可奈何。經過這場風波,她終於明白自己需要償還的孽債其實還有許多,想要把這一切都做好離開錢根本不行,於是毅然辭去了清潔工的活,在西河沿兒街道一個角落處擺起一個縫衣攤。
就在縫衣攤擺到街麵的頭一天,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那是個陽光刺眼的中午,她埋頭正在縫製衣服,忽然不經意地朝前一瞥,竟在茫茫人海中瞅見一個似乎很熟悉並且多年來都夢魂縈繞的身影。她開始以為跟從前一樣,是視野裏出現了幻覺,揉揉眼眶再定神去看,終於認定那個戴著眼鏡的柔弱小女人確實存在,一步步迎著自己走來,隻見她麵色蒼白身軀消瘦,臉上有一股憂鬱的神情讓人不忍目睹。她忙放下衣服怔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不料那個女人並沒有在她麵前停留,從距離她不到半步遠的地方擦肩而過。葛媽驚魂未定地擦掉額頭的冷汗,猛然間下意識地疾步奔跑上前,又站在對方一側,仿佛希望她能辨認出自己一把揪住將她送進監獄。但是那個女人的眼睛過於近視,透過有裂紋的鏡片根本認不清她的模樣。她曾裝作無意間一抬胳膊碰掉她手裏的菜籃子,讓兩人麵對麵對峙良久。那個女人卻隻是一個勁地道歉,始終沒有猜疑她是誰。這讓她不免覺得有些遺憾。
這場遭遇令她一喜一悲,喜的是這個丟錢的女人確實活著,並讓自己親眼看到了;悲的是如此一來自己遲早要身陷囹圄,離去蹲監獄的日子屈指可數。她恍惚間覺得六神無主,就去找火姐拿主意。火姐說:“這件事過去已有多年,落水女人盡管和眼前這個女人很相像,但究竟她倆是不是同一個人,恐怕還得先摸摸底細,搞清楚來龍去脈再說。依我看,即便是真的,你也不一定非得要把從前的事挑明,好像急著要進監獄似的。其實你與其去蹲監獄,遠不如就待在外麵掙錢償還人家,這種結果也許對你和那女人都好。”
葛媽知道火姐的話是對的,爾後遇到和那女人照麵,就不再莽撞上前,僅在暗地裏悄悄留神觀察。終於有一天,她找到了此女人就是丟錢女人的另一個重要佐證,那就是看見東郭老師出現在瘦弱女人的身旁。東郭老師那天晚上幫她救人時,留給她最為深刻的印象就是那種有點女人化的舉止,絮叨囉嗦的話語,嗓音很尖但很好聽的天津腔,讓她一輩子也難以忘掉。她由此不再懷疑自己判斷的真實性,隻是不願意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大概她也覺得這樣活著很丟人,從此習慣於用一塊黑紗巾遮住自己的半邊臉,讓人看上去頗有些神秘感。
棉紡廠社區的安居新房按期順利竣工,老柳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拿到鑰匙那天一高興,蹬著三輪車到處亂轉,逢人就說自己有房了。他特意趕到西河沿兒,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彼此分居已久的葛媽。誰知葛媽聽後臉上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忙著手裏的活。老柳詫異地看著她冷漠的神情剛準備離開要走,葛媽忽然說了句:“孩他爹,你看咱把那套房子賣了成不成?我眼下手頭急需一筆錢用。”老柳一聽勃然大怒:“說啥?我已經住了大半輩子窩棚,賣了房你讓我跟孩子住到哪兒,睡大街去啊?”他臨走撂下一句,“不可理喻!”隨後憤然地蹬著車子走了。
葛媽近來恨不得立馬就把錢湊齊給那女人還清,但是十萬元錢無疑是個天文數字,任憑她絞盡腦汁想遍各種途徑和可能性,最終還是覺得難以達到。無奈之下,她隻得動念打算改變方式,主動尋找機會接近人家,給那女人當牛做馬進行補償。有一天機會終於來臨,讓她想不到的是,那個女人忽然拿著一匹布走到縫紉攤前,說是想讓她幫忙裁剪成像小手絹一樣大小的布頭。葛媽以為她神經出了毛病,簡直不知該怎麼麵對,惶急間連說話聲音都低得像隻小蚊子,接布時手都在顫抖。夜裏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確定先剪上幾小塊,拿去讓她看看行不行。誰知那女人看了以後很高興,說就這麼剪,還讓把那些布全剪掉,一點都不剩。她小心翼翼地問她剪這麼多布頭幹啥,那女人說做布娃娃玩。葛媽覺得這人肯定精神不正常,隻得心事重重地給她做好,賠著小心送過去,連工錢都沒敢接就急忙走出來。此後好一陣子倆人再沒見過麵。
東郭老師仍舊在西河沿兒擺他的餛飩攤,隨著手藝漸長,餛飩味道越來越好,顧客也漸漸增多。葛媽知道他們的關係像兩口子,放心不下的時候,就借口吃飯過來詢問你的女搭檔近來怎麼樣,咋不見她出來幫忙包餛飩。東郭老師跟她麵對麵擺攤,漸漸地也熟悉起來,隨口說她最近情緒不怎麼好,隻能在家裏待著。葛媽聽了不覺更加擔心。
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那個女人忽然又在她的縫紉攤前出現了,臉色更加蒼白,渾身倦弱無力,好像是大病了一場。葛媽問她把布娃娃做好了沒有,她說做好了,再問她做那麼多布娃娃幹啥,回答說那是玩具,是做給兒童玩具商店的。葛媽聽說她是在做生意,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知道她神經沒有毛病。她問她把玩具賣出去了沒有,那女人說一個也沒賣出去,把本錢全賠光了。葛媽心裏一驚,不覺又壓上了一塊石頭。那個女人臨走時,硬要塞給她三十元錢,說自己盡管虧了本,但不能虧待下苦人,下苦人要養家糊口也不容易。她再三推辭不掉隻好接著,同時也意識到這個女人心地很善良。
春節前夕,葛媽聽東郭老師說方小蕾因為做生意賠了錢,氣得連回家看父母的心思都沒有了,於是就借口要給親戚家的孩子買禮物,前去找她購買布娃娃。大概是為了鼓勵方小蕾,她一見到那些布娃娃就連聲誇讚好看,還自告奮勇地要替她上街去叫賣。方小蕾苦笑一聲說你願意賣就拿去賣吧,能賣幾個錢算幾個,總比扔掉了強。
大年除夕的夜晚,火姐在家跟父母為吃團圓飯吵了一架,然後出門去替他們尋找外孫子小熊哥。誰知那小子不知鑽到哪兒去了,怎麼尋也尋不著。凜冽的寒風中她走到街頭,看見葛媽在擺地攤替方小蕾賣布娃娃,心裏明白是為什麼,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安慰才好。葛媽委托她到自己家,給孩子和他爸說一聲,讓吃年夜飯時別等她。老柳和孩子住在還沒有裝修的新房子裏,炒了兩個菜買來一瓶果啤作為年夜飯。火姐進來說葛媽有事回不來,帶話叫你們自己先吃,然後看著他父子寒酸的日子,心頭覺得不好受,就轉身走了出去。
街道上,她迎麵遇見正在巡邏的老彌勒。老彌勒的老婆和熊哥合夥開著一家茶葉店,前不久兩人結伴兒去雲南販賣茶葉,家裏就剩下他和一個傻兒子。火姐看到他一個人大年除夕還孤孤單單地在大街上遊走,不禁有些同情,就問嫂子還沒回來?老彌勒說那人是個野逛,誰知道逛到哪裏去了。火姐抱怨地說你為啥老讓她跟熊哥混在一起,弄得家不像個家。老彌勒說熊哥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一塊兒當兵上戰場拚殺,雖然心黑點,人倒還義氣。你嫂子長期以來窮怕了,加上有個傻蛋兒子,見了錢就連命都不顧,我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就隨她去吧。
眼看快到半夜了,火姐用車送老彌勒回到他的家,替他和傻兒子收拾完房間,又給他爺兒倆炒了幾個菜。老彌勒端起酒杯感慨地說:“看一個人幸福不幸福,看一個家幸福不幸福,其實隻要看看他的大年除夕怎麼過就知道了。”
火姐聽了不覺潸然淚落。
(待續)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 圖 高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