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叫一聲媽媽淚落如雨(上篇)(2 / 3)

火姐把車開回娘家,翻箱倒櫃地尋找錢,不知從哪個旮旯裏搜尋出幾千塊錢,拿在手裏又覺得有點少,就向老娘借存折。老娘沒好氣地說:“我哪裏還有存折?為給你買出租車連耳環都當了!”

秦嶺北麵的環山路上,一輛小轎車與一輛出租車發生了擦碰,轎車上走下來幾個惡少圍住出租車司機拳打腳踢毆打不止。火姐正巧開車從此經過,見狀停住車拿起長扳手衝上前就去解圍,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揮舞著扳手驅趕走惡少,把受傷的司機扶進駕駛室。待她轉過身來,才發覺那幾個惡少竟然人人手持一柄砍刀,又朝她圍攏過來。眼看著她寡不敵眾就要吃虧,小熊哥突然從轎車裏下來喊:“都住手,都住手,對麵的人是我媽!”那幫惡少一聽都愣住了,立即悻悻住手。火姐一看到小熊哥,不禁滿腔怒火:“好小子,你一天不去學好,跑到這兒打起群架來了,看我今天不揍死你!”她手執長扳手,就去追打小熊哥。小熊哥一邊繞著轎車跑,一邊大喊:“媽,我除了偶爾小打一架,沒做啥壞事!”火姐這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忽然一眼瞥見他鼓鼓囊囊的褲兜,立即喝問道:“你兜裏裝的都是些啥?統統拿出來給我瞧!”小熊哥忙把一大把鈔票掏出來,隔著汽車放在頂棚上。火姐抓過錢邊數邊問:“好像你爹又給你找了個後媽?”小熊哥一聽就怨氣衝天:“別提那個混蛋老爹了,啥叫不可救藥?他就是不可救藥!你猜他娶的新娘子是誰?就是我上小學時候的女同桌。你說這往後同學聚會我去還是不去?去了見人就得低一輩,衝著男女同學都得喊一聲大叔大嬸,你說讓我這臉往哪兒擱呀?”火姐數完錢發現竟有一萬多塊,立即往自家身上一揣,踏進出租車說:“這筆錢我沒收了!”小熊哥跟在後麵喊:“嗨嗨,那是混蛋老爹留給我的吃飯錢!”火姐拉上車門又把頭伸出來:“你回去再向他要,他不會讓你餓死的!”

小熊哥一夥上了轎車。車裏一個惡少說:“你媽可真猛啊,打架真給力,一點都不含糊。”小熊哥說:“那都是被混蛋老爹逼得下狠勁練出來的。據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個淑女。”另一個惡少說:“你媽也挺有意思啊,竟然搶孩子兜裏的錢,我還是頭一回碰到。”小熊哥說:“她拿著錢準是又周濟窮人去了,一輩子就那樣。活雷鋒是誰,就是我媽!你們說說,我爸平常那麼二,我媽又那麼傻,我夾在他倆中間,像不像個二傻子?”

五 葛媽自首

小柳陽傷愈出院了。

孩子走進家門,見到一直臥病在床、身形憔悴神情恍惚的母親,乖覺地跪倒在地就哭:“媽,都怪我不小心,給你招惹來一場車禍,你打我吧,罵我吧!”

葛媽撫摸著孩子的小圓臉,淚水簌簌而落。

隔日趁著家裏無人之際,葛媽悄悄收拾起幾件貼身換洗衣服,徑直來到鼓樓派出所投案自首。老彌勒此前一直認為案板街搶包案,就是女人丟了一個挎包,說不定裏麵裝的就是一卷衛生紙,也沒太往心裏去。今天一聽葛媽的交代,才清楚包裏竟然涉及到十萬元錢,而且還逼死了人命。他覺得這事很有些棘手,當即決定對葛媽實施刑事拘留。火姐聽說葛媽被羈押,急忙趕到拘留所探望,流著眼淚說:“天底下那麼多的壞人,做了那麼多的齷齪事,個個都能心安理得,咱這究竟是怎麼啦,為了一念之差就非得連命都要搭進去?!”葛媽此時神情倒非常坦然,說人一輩子就活了個良心,要不然跟禽獸有什麼不同?到了這裏人家愛怎麼判就怎麼判,愛怎麼罰就怎麼罰,要不然自己也非得把自己折磨死了不可。最後,她說現在自己就擔心兒子柳陽,那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如果讓他知道媽媽是個賊,就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火姐臨走時她再三叮囑,先盡量瞞著孩子,就說自己是出遠門掙錢去了。

小柳陽經過一場車禍,明顯地成熟了很多。他懂得家裏出了如此大的變故,肯定會落下個大窟窿,趁著學校放暑假那段日子,自己找到一個幫飲料攤擦洗桌凳清理髒物的活,每天能掙八塊錢,他和老爹吃飯的飯錢就不用發愁了。這天,西河沿兒醫院姓戴的女醫生領著一個女孩來喝飲料,那位與他差不多同齡的漂亮女孩名叫戴麗,招呼他拿一瓶帶果味的酸奶。他茫然不知哪種酸奶是帶果味的。戴麗的媽媽奇怪地問:“你整天守著飲料攤,咋會不知道酸奶的味道?”他誠實地回答:“我身上沒裝過零花錢,也沒買過飲料喝,打小隻喝過汽水。”戴麗的媽媽極為同情,忙掏出零錢遞給他,讓他也買一瓶酸奶來嚐嚐。他卻把錢退回去說:“阿姨,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給老爹保證過,出門在外絕不接受別人的饋贈。”戴醫生不以為然地:“你就當我也是你的家長,拿去買吧。”柳陽說:“阿姨,這錢我真的不能要。我今天要占你的便宜喝了一瓶飲料,明天就會再占別人的便宜喝第二瓶飲料,長期下去,不僅會把嘴慣壞,人也就活得變味道了。”戴麗的媽媽詫異地看看他,又轉頭看看自己的女兒,訕訕地收回錢說:“你爹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人,要不然不會把孩子教育得這麼乖巧懂事。”柳陽嘴裏忽然蹦出一句說:“我爹其實很窮,但窮得像個哲學家。”戴麗的媽媽聽了差點笑得岔過氣去。

老彌勒親自經辦案板街搶錢一案,誰知經過一段時日的偵察和摸底,才發覺此案查無頭緒。原來這個搶劫案隻有一個過路群眾的報警電話,被搶的女人其實並沒有報案,也沒人知道她姓甚名誰家住哪裏有沒有親屬。老彌勒按照葛媽提供的線索,專程到西河沿兒醫院走訪排查,不料這個醫院不久前由公辦改製為私企,原來的醫生護士紛紛調離或下海,接替的新人誰也不清楚當時搶救的情景,甚至連落水女人是不是死了,怎麼火化的,由誰火化的,也都沒人能說得清。派出所再三斟酌覺得這是個無頭案,既然無原告追究,眼看著羈押期已到,就把葛媽取保候審,又將她釋放了。

葛媽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投案自首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回到家裏依舊痛苦不堪,整天神思恍惚頭疼欲裂。有一次夜半驚夢,醒來之後幾乎像瘋了一樣,赤著腳在屋裏不停地轉圈。丈夫和孩子感到難以理解,就喋喋不休地追問,葛媽懷著良心的歉疚,終於憋不住將搶錢治病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家裏人都震驚了。

小柳陽得知母親為救自己曾經搶過錢,還因此逼死了一個無辜的婦女,心地純良的孩子承受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性格很快出現變異,忽然間就不愛說話了,終日板著個臉像一隻沉默的羔羊。美麗漂亮的小姑娘戴麗轉學來到鼓樓區中心小學,恰巧和柳陽坐同桌。有一天坐在柳陽前麵的同學丟了一支電子筆,硬說是他偷的,還張口罵他是賊。柳陽聽了臉色煞白,一聲都不敢吭。戴麗拍案奮起為他辯護,說她寧可相信天下人都是賊,也能肯定柳陽絕對不會是。後來那支筆在牆角紙簍裏被找到,外麵裹著失主本人丟棄的廢試卷紙,事實證明不是柳陽偷的。在回家的路上戴麗追問他為啥不抗爭,柳陽卻什麼也不說,背著書包隻顧走,但眼裏流淌著委屈的淚水還是被戴麗看見了。

小柳陽經過一次死而複生的曆練,也許對生命產生了新的領悟,平時在學校對老師格外尊敬,對同學也十分友好,搞環境衛生時特別能吃苦,很快被學校評為市級品學兼優的學生。誰知就在學校召開大會準備對優秀學生進行表彰的那個下午,他卻悄悄收拾起書包,獨自溜出校門走了。小柳陽沒有領獎回到家,其實心裏也挺難受,看著家裏的一切都覺得不對勁兒,不停地磕盆甩碗發著無名火。尤其是看到母親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就忍不住地抱怨:“一天到晚又沒啥病,躺在那裏做啥?出去走走不就好了!”待看到母親下炕確實困難,又於心不忍,趕忙上前攙扶:“慢點,慢點,媽媽,我扶著你走。”

葛媽下床邁腿試著走了兩步,覺得腿腳發軟實在走不動隻得又坐回床邊,然後難受地對他講:“娃呀,你心裏不得勁兒媽能體會得到,媽也懂得你的心病是在哪兒得的,可媽媽當時實在是沒有辦法啊,那會兒媽要是能替你去死,媽肯定連眼都不用眨一下,是懸崖媽就跳下去,是汽車媽就撞上去!”柳陽看到她傷心難過,就啥話也不說,連忙脫鞋上床去給她捶背,揉腿,直到她慢慢安靜下來,這才告訴媽媽,學校把他評了個優秀學生,可他沒去領獎。葛媽驚訝地問他為啥不去領?小柳陽含著淚說:“你偷了別人的錢救下我,就讓我的生命失去了支撐,就算是取得了一種成就,一種獎勵,也覺得領受不起,好像那也是背著人偷竊得來的。”葛媽無言地替孩子擦拭去眼角的淚水,內心震撼地體味著隱藏在兒子心底的創痛。

六 柳陽失蹤

鼓樓大街夜市,幾個喝醉酒的街痞與鄰桌吃飯的人打起來了。老彌勒帶人巡邏至此,忙衝上前去製止,沒留神一條胳膊被破碎的玻璃酒瓶劃傷,鮮血把衣袖都黏住了。他平息騷亂之後,獨自來到轄區醫院包紮傷口,遇見的門診主治醫生正是戴麗的媽媽。兩人在閑聊當中,老彌勒意外地得知她曾經在西河沿兒醫院裏待過,就詢問說大家都謠傳西河沿醫院太平間裏鬧過鬼,究竟是不是真的?戴麗的媽媽聽罷忍不住就笑,說那天夜裏就是我值班,是我把鬼從太平間裏放出來的。她接著詳細說了那個跳河女人死而複生的離奇過程。老彌勒扳著手指掐算了半天日期,忽然嘴裏冒出一句:“這麼說那個女人還活著?”

老柳用火姐送還的一萬多塊錢購置完過日子必需的家具,還買回一輛嶄新的三輪車,整日蹬車出門收破爛養家糊口。暑熱炎夏的一天中午,柳陽借放學回家的工夫,幫老爹掏了幾個垃圾箱,還沒來得及擦洗汙穢就匆匆去了學校。他身上沾染的西瓜水臭味連戴麗也不禁捂起鼻子,其他同學紛紛抗議。老師無奈之下,隻好讓他端著凳子坐在教室外麵的走廊上聽課。下午放學回到家,葛媽給他端出一碗菜疙瘩,是用他最不喜歡的芹菜葉子做的,他隻吃了一口就連碗都摔了,抬頭怒斥母親:“你做的這飯是人吃的嗎?”葛媽傷心地拾起碗說:“娃呀,我跟你爹都吃這個,難道我倆就都不是人了?”柳陽生氣地奪過碗:“給你說過多少遍了,這飯要多難吃有多難吃,你咋就不長個記性,偏要這麼做?”葛媽也火了,訓斥道:“嫌不好就別吃,你媽就這點能耐。我倒是想給你做山珍海味,家裏有嗎?要怪你就怪自己不該生在窮人家!”柳陽暴怒地:“你倆養不起我為啥要生我?這個家給我帶來多少屈辱你們知道嗎?”他憤怒之下撈到什麼就摔什麼。葛媽覺得忍無可忍,拿起擀麵杖就把他趕了出去。

這天晚上,老柳和葛媽爭吵了一夜,邊爭吵邊豎起耳朵傾聽著外麵有沒有兒子回來的動靜,誰知一直等到天色發亮,柳陽也沒有回來。黎明時刻,老柳忍不住打開門去看,卻見門板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媽媽爸爸,請原諒我的離家出走。近來家裏所經曆的一切,終於讓我明白,僅靠著你倆的能力,其實很難養活一個孩子,別說是遭遇到一場意想不到的車禍,就是將來不斷付出的學費,也會壓斷你們的脊梁骨。我不想再給你們添累,想獨自去謀生,不要尋找我。

小柳陽真的失蹤了,找遍他常去的地方和熟悉的人家,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葛媽像被人摘掉心肝一樣,終日奔波在大街小巷,呼號打問,以淚洗麵,痛不欲生。火姐也發動身邊的出租車司機幫忙尋找,不料一連許多天過去,連娃的一點音訊也沒有。火姐覺得實在沒轍了,就來到派出所替葛媽報案。老彌勒說娃已經長大,又不是遭綁架,離家出走一般都沒啥事,等等他就自己回來了。火姐失望地說:“老百姓都知道有了難事要找警察,其實找過了才發覺跟沒找一個樣。”老彌勒的臉被她說得有些發燒,看上去像隻有疤拉眼的西紅柿。火姐繼續說:“就算丟失一個孩子你們找不著,可禍害葛媽一家的那個肇事者你該能找得著吧?你要能把這個肇事者找出來,我就承認你是個真警察,要麼就是一群混飯吃的廢物!”老彌勒仿佛想挽回麵子,吞吞吐吐地說:“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葛媽搶了人家錢的那個女人,其實沒有死,還活在人世上,我眼下正在打聽她的下落。這個女人一旦找到,葛媽就得進監獄蹲大牢,恐怕還得附帶民事賠償,你看是提前告訴她好呢還是不告訴為好?”火姐聽罷不禁一愣,心想這個女人要是活著,葛媽倒不用往死裏折磨自己了,可轉念又一想,葛媽如果又蹲監獄又賠錢,這一切讓那個脆弱的家庭怎麼承受得了啊!

接連十幾天沒找到孩子,葛媽簡直快要急瘋了。她擔憂著兒子的安危,天天都跪在觀音像前,懺悔自己的前愆,祈求上蒼懲罰自己保佑孩子。那天火姐過來,說逮著可靠消息了,那個受害女人還活著。葛媽一聽頓時如釋重負,夜晚百感交集,難以入眠,情緒激動之下,連夜掏心窩子寫成一封公開信,起名叫《告子書》。在信裏麵她把孩子自出生以來所經受過的委屈一一羅列,譬如幼時炎夏想吃一根冰棍,自己狠著心沒有給買,害得孩子往後一看見冰棍就說肚子疼,催她快點離開;童年時渴望要一個機器人玩具,被她嚴詞拒絕後,導致孩子一到玩具商店就緊緊閉住眼睛,不敢朝櫃台直視……寫到動情處,她心如刀絞,希望孩子看到一個貧窮母親的歉疚與懊悔之後,能原諒媽媽的一切過錯趕快回家。信的結尾,她還隱晦地提到了那件作為母親最不該做、讓孩子傷透自尊離家出走的事,順便告訴孩子那個受害女人如今還活著,並說等到媽媽還完了這筆良心債,你就清楚媽媽到底是個啥人了。她把這封信複印了許多份到處張貼,讓許多天下父母和孩子看了無不感慨萬千傷心淚落。

自從兒子失蹤以後,他們兩口子之間的吵架就沒有停息過。老柳總抱怨她不該做那件見不得人的事,讓孩子感到終生抬不起頭,還說沒臉活人其實遠不如去死,即使活著也沒有靈魂,隻是一個軀殼,一具行屍走肉。葛媽斥責他隻會說不會做,也抱怨自己真窩囊,當初怎麼就瞎了眼,嫁了一個連腰都伸不直的丈夫。老柳跟她爭吵得煩了,就夾起被子也離開家,推著三輪車夜宿街道去了。這天晚上,葛媽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落了空,不覺陷入深深的悲哀絕望之中,孤獨地靜坐到午夜子時,忽然拿起一根繩子準備要懸梁自盡。就在她剛踏上凳子的一瞬間,屋子的木門猛地被撞開,小柳陽突然意外地出現在她麵前,用手臂緊緊地抱住她站在木凳上的雙腿,低著頭隻管流淚一句話也不說。

七 東郭離婚

省城火車站前,方小蕾經過長途旅行一臉疲憊地拖著行李箱走進廣場。火姐迎上前問道:“坐不坐出租車?”方曉蕾搖搖頭說:“省了吧,沒那麼多錢。”然後轉過身朝西河沿兒一路走去。火姐瞅著她別致的白色上衣和一副近視眼鏡,恍惚間覺得有些眼熟,不禁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她的背影。

火姐天黑收車回到家,老媽嘮嘮叨叨地說:“聽人講小柳陽回家了,你得空就過去看看。”火姐嘴裏一邊答應,一邊攪拌著半臉盆貓食,端到家屬樓外麵的灌木叢旁,去喂養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貓。老媽尾隨身後邊看稀罕邊撇著風涼話:“瞧把你一天忙的!”隔日黎明,火姐駕車出門前,又把煮好的一鍋稀飯灌進一個個小塑料袋,然後再拿上十幾個熱饅頭,打算順道送到附近的立交橋下,讓那些夜晚棲息在橋洞裏的民工和乞丐們分食。她老媽一看見就不滿地嘟囔:“嘖嘖,也不看看自家,窮得連個買車錢都還不清,還天天惦念著去周濟別人。”她老爸則在一旁表示支持:“老太婆你懂個啥,厚德之人才會有厚報!”

火姐借送客人之便來到棉紡廠家屬區,才想拐進去看小柳陽,湊巧碰著葛媽從裏麵出來,手裏提著一個小包袱,一副欲出遠門的樣子。葛媽一瞅見她就眼淚汪汪地訴說,小柳陽跟他爹盡管都回了家,爺兒倆卻結成一條陣線,誰心裏有火都對著她發,吵得她受不了又不敢翻嘴,擔心弄不好又會氣跑孩子。最後想想不如索性自己離開家,到外麵租一間便宜點的房住下,順便找個工作,多掙點錢將來也好給人家賠償。火姐發愁地說眼下工作這麼難找,你到哪裏去找啊?葛媽說她想去找街道辦,看能不能幫助安排。火姐不屑地:“你也不看看都到啥年代了,還想著遇事找政府。國際歌裏早就唱過了,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活人,說到底還是得靠自己。這麼著吧,還是讓我去托一托那些出租車司機哥們兒,看誰能給你找個混飯吃的去處。”

火姐離開之後,葛媽想想還是去了街道辦。她就是這拗脾氣,想好的事不做到底絕不回頭。街道辦一位女幹部接待了她,得知她是棉紡廠的下崗職工,也很同情,就說按照兩人下崗必須保證一個人就業的政策,隻要她不挑肥揀瘦,隨時都可以上班。眼下就有兩個就業崗位,一個是給區政府大樓打掃樓道,一個是在大街上當清潔工。葛媽選擇了上大街做清潔工。那個女幹部送她出門時,忽然問葛媽:“你棉紡廠從前有個女子鑼鼓隊,鑼鼓點敲得非常有名,是誰教的?”葛媽脫口而出說:“沒人教,是我領著大家夥一起練的。”女幹部懷疑地:“要練就得懂啊,你一個屋裏頭人家,怎麼會懂這個?”葛媽說:“我老家有個終南古樂社,據說是唐明皇那會兒傳下來的。我爹做過終南古樂社的班頭,小時候我跟他學過一陣鑼鼓曲。”女幹部忽然說:“咱街道辦想成立個老年鑼鼓隊,既然你懂,能抽空來給大夥指點指點嗎?”葛媽苦笑了一聲說:“敲鑼打鼓那都是過去的事,如今我一個下崗工人,哪兒會有這個心勁兒啊?”

火姐得知葛媽找到了工作,先是一怔:“哎喲嗬,這回上帝還真顯靈了。”接著她又失落地說,“可惜也不是啥好工作,過去地富反壞右都幹這個。”葛媽卻不以為然:“地富反壞右幹這個是白幹,我可是掙工資。”接著還喜滋滋地說她專門揀了小學門口那一段,為的是經常能看得見兒子。火姐白了她一眼:“你就別給兒子丟人現眼了,孩子的同學要知道誰誰他媽是個掃大街的,將來恐怕連對象也難找。”葛媽一下子被她說得愣住了。

老柳和兒子一起擠對走葛媽,開頭幾天還曾經得意過,不料後來不覺就蔫了下去,原因是平常自詡精明的他,不小心在街頭栽了個大跟頭。那個令人羞於回顧的晌午,天氣十分炎熱,他肩搭手巾汗流浹背地賣完一車破爛,打算回家去給孩子做飯,忽然有倆小夥急急慌慌地跑來,說他家有個病人急著送醫院,要借他的三輪車用用。古道熱腸的老柳忙說那我幫你去送,倆小夥說不用了,讓你去一趟太辛苦,你的車值多少錢,我把錢先押給你,回頭再來還車。老柳說這車不值錢,也就四百塊錢上下,小夥子掏出一遝十元鈔票當著他的麵數清,把錢塞給他蹬動車子就走了。老柳邊走邊想覺得多拿人家一百不夠意思,仿佛不放心人似的。等他把錢掏出來再數時才傻了眼,那遝錢除了上下兩張真錢之外,中間竟然是一遝廢報紙。他半天都想不清楚明明是當著自家麵數的錢,怎麼裝進口袋就變成了廢紙?但有一點他想明白了,這兩人是騙子,自己上當受騙了!

隔日小柳陽放學回家看到老爹用扁擔挑破爛,就問他三輪車呢?老柳神情疲憊地說朋友借去了。一個鄰居悄悄告訴小柳陽,三輪車其實被別人騙跑了。小柳陽聽罷沒有動聲色,每天放學後就收拾起一個小扁擔,也幫著他去挑破爛。

星期天的下午,火姐駕車沿街遊走,忽然碰見肩挑兩捆破爛的小柳陽,就問他為啥不用三輪車,小柳陽說老爹把三輪車弄丟了。葛媽聽到火姐的傳話,心煩氣躁地趕回家,看到正在吃飯的老柳,奪過碗兜頭就吵:“你咋那麼笨啊?上街連自己的車子都看不住,讓幾個年輕娃就把你騙了?真是越活越沒用!”老柳被她訓得抬不起頭。坐在一旁端碗吃飯的小柳陽卻站起來頂撞他媽:“我爹被騙說明我爹老實,人老實有啥不好,總比不老實強吧?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倆過得平平靜靜,你一回來房蓋子都快被你吵翻了,嫌我父子不順眼你可以不回來嘛!”葛媽愣了半天覺著無聊就又走出去。小柳陽把飯碗端到老爹麵前,又塞進他手裏說:“爹,吃飯吧。你上當受騙,不是你的錯,是騙子的錯!”老柳被孩子的話感動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葛媽把自己積攢數月的工資拿出來,重新買下一輛七成新的三輪車,委托火姐替她送回家去。擔心老柳不願意接受,就讓火姐說借她家老親戚的,是親戚一時用不著的舊車。

火姐看到老柳一家過日子著實不易,就又來催促老彌勒查找小柳陽車禍的肇事者,打算找著也好討要一筆索賠。老彌勒一聽這事就皺眉頭,嘴裏嘟囔著:“都這麼長時間了,你讓我上哪兒去查啊?”火姐生氣地指著他的鼻子說:“沒法查也得查,別整天圍著富人的屁股轉,見了窮人的事就一推六二五。你敢不去查,我就把你在熊哥煤窯裏參股的事給抖摟出去!”老彌勒聽罷連忙製止說:“別別,參股那檔子事是你嫂子要做,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再說最近省上發了文件,要關閉民營小煤窯,嫌它老出死人的事,你老漢的好日子眼看著也就快到頭了!”火姐一吐唾沫:“呸,我跟他離婚都快十年了,咋還是我的老漢!”

老柳自從葛媽離開家,煩悶時就想喝點小酒,不知怎麼地就發現東郭老師醬醋鋪裏的散裝白酒很便宜,路過時經常走進去灌上一小瓶。一來二去,倆人就熟識了,成了無話不談相互傾訴牢騷的朋友。東郭老師見他收破爛一天掙不了幾個錢,就勸他從自家的店鋪裏批發些醬油醋送給小飯鋪,倒倒手多少也能掙點。老柳感到主意不錯,就動手送過幾趟,誰知時間稍長就發覺幹不下去,原來這裏的醬油醋沒人要,人家都反映說醋不酸,醬油不香。他和東郭老師一起品嚐過後,也覺得醋有一股子餿味,醬油就像是帶著鹹鹽的濁水。東郭老師心裏藏不住話,回到家就直接給胖老婆說:“你也當過教書先生,可不敢這麼做生意,砸牌子啊!”胖老婆卻訓斥他:“少管閑事,老實賣你的醋,商人不奸,錢從哪兒來啊?”

東郭老師拗不過她,每天打烊回到家就主動做飯,故意把店裏賣的醬油醋都拿回來調飯吃。胖老婆一吃自己也覺得不對味,到了釀造廠就不耐煩地給娘家兄弟吩咐:“去,給醋裏少兌些水,給醬油裏多加點醬色。”東郭老師以前很少過問老婆釀造方麵的事,這回不放心就跟著她的娘家兄弟走進作坊去看究竟,一看才知道老婆的醋是用醋酸加水勾兌出來的,醬油就是鹽水加進醬色一攪拌就成了。他覺得這樣掙錢也太容易了,也太缺德了,就去跟老婆吵。老婆說我的事你少管,再多嘴小心挨嘴巴子!東郭老師嘴裏雖然不敢再說什麼,對醬廠的作為卻留了心,誰知仔細觀察之下更讓他夜裏睡不著,原來老婆做的酒也是勾兌的,用的是工業酒精,醃製醬菜用的是工業鹽,最讓他難以容忍的是幫著別人加工臭豆腐,也不知是怎麼出的臭味,上麵爬滿了蠅蛆,用水一衝就拿去炸著讓人吃。

他感到忍無可忍就與老婆吵,打過幾架後深知不是對手就用了損招:寫封告狀信直接寄給工商局。工商局果然派人來查,罰了胖老婆一大筆錢,然後把告狀信交給了她,囑咐照著上麵反映的問題逐一整改。胖老婆一看信上的筆跡就恍然大悟傑作出自誰手。東郭老師這回可被整慘了,先是被她的娘家兄弟打了個烏雞眼,隨後又被從購置的洋房裏掃地出門,夫妻倆簽下一紙協議,就算離了婚。

值得慶幸的是職校那套舊房沒產權,老婆也看不上就甩給了他,要不然就是一個淨身出戶。從此後,東郭老師就在西河沿兒一段空地裏,擺了個賣餛飩的小攤度日。一天,老柳收破爛路過這裏,撞見他腰纏白圍裙,額頭眉毛上掛著些許麵粉,低頭忙於包餛飩,就問怎麼幹上了這個。東郭老師說盡管教書匠當爐,有辱斯文,可這樣不坑不騙,圖個安穩,良心放不下,隻有當窮人!

這年夏天,天氣特別炎熱,老柳看到西瓜好賣,就用三輪車批發了滿滿一車西瓜,一路蹬著往回走。快到家門口遇見熟人賣掉兩個,不知怎麼地就被城管看見,他蹬著三輪車前麵走,城管開著執法車故意從旁邊擠上去,很快就把三輪車擠翻在路旁,西瓜摔破一地,人也被車甩了出去,胳膊腿好幾處都被道沿子擦傷。幾個城管圍攏過來,抬起三輪車扔進嘎斯車廂,就把車子沒收了。老柳顧不上揀西瓜,趕緊追著去討要三輪車,因為這車是火姐借人家親戚的。

他一路追趕到城管執法隊辦公室,才發覺熊哥在裏麵坐著。他不敢去求熊哥,就哀告他的手下還了自己的三輪車。一幫城管隊員不由分說揪住他就是一頓揍,把他鼻青臉腫地轟了出來。就在這當口,火姐開著車從街道經過,看到他被城管打了,也覺得無可奈何,說那些人咱惹不起,你就忍忍吧。老柳說三輪車被他們收走,我沒法還你了。火姐說算了吧,那也值不了幾個錢。她把老柳送到西瓜堆旁,看到摔碎的已無法收拾,沒摔碎的也被人搶光,就剩下一把舊西瓜刀和秤盤撇在一邊。火姐替他撿起西瓜刀,耳朵裏忽然聽他說到城管的頭頭其實就是熊哥,她心裏頭的火“噌”地一下就冒出來,嘴裏說了句:“你等著,我替你去要回三輪車。”立馬拎著刀就上了出租車。

火姐來到城管隊大院,把門的人瞅見她來勢洶洶,口口聲聲要找熊哥算賬,就拚命攔住死活不讓她進去。熊哥在裏麵聽說一個女人提著刀要來找他,心裏頗感詫異,滿不在乎地吩咐手下:“放她進來,我倒要看看誰家的女人有這麼大膽?”待他抬頭看見進來的是火姐,就知道壞了。火姐拿刀指著他怒罵:“死老熊,你憑啥要欺負老實人,老柳賣西瓜礙你啥事了,你憑啥要沒收人家的三輪車?你的人滿街攆著小攤販跑,還要不要人活了?”她說著就拿刀去砍熊哥,旁邊的人想阻攔他,三四個人都沒能把她攔住。她見刀子夠不著,就騰地一下躍上桌麵,一刀砍著了熊哥的後腦勺。熊哥哀號一聲用手捂住傷口蹦出屋子。旁邊的人一擁而上,把火姐按在桌上,一個人喊:“這婆娘簡直太潑了,扒光她的衣服,拉出去遊街!”熊哥按著傷口回頭喊:“別亂來,她是你嫂子!”手下的人都愣住了,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熊哥吩咐:“還愣著幹啥,她是個殺人犯,還不趕快扭送派出所。”

熊哥回到家躺在沙發上,聽任那個小嬌娘給他用紗布包紮。小熊哥走進來,揮揮手讓那個小嬌娘離開,開口問:“聽說你把我媽送進派出所了,打算咋辦?”熊哥說:“這個母老虎,差點要了我的命,看我這回不整死她!”小熊哥說:“你要敢整死我媽,我就敢把你這小老婆從三樓扔下去,你信不?”小熊哥說著拿出一小包白粉放在桌上,掏出煙來準備吸毒。熊哥一骨碌翻身坐起來:“你吸上白麵了?”小熊哥回答:“以前還沒有,這不才準備吸嗎?”熊哥一把把白粉搶過去,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小熊哥忽然又從身上掏出一包:“這兒還有,還扔嗎?扔完了還有!”熊哥說:“你究竟想咋樣?”小熊哥吼道:“趕快去派出所,把我媽放出來,否則我可就真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