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什麼救我?

秦疏問過蘇鏡月。

彼時倉皇,蘇鏡月將他從大火裏救出,帶著他南下尋親。秦疏的腿被壓壞了,走不了路,大雪的天,她把他放在木板上,一路拖著走,在冰天雪地裏,在結了厚冰的大江上,單薄的身影每一步都走得那麼艱難。

他多想幫幫她,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鏡月,別管我了。”

“好好躺著。”

他仰頭看天,冬日的天總是陰沉沉的,隻讓人心情更加陰鬱:“為什麼救我?”他說著,“那些人那麼厲害,他們一定還會來殺我的,鏡月……”他看著她被勒出血痕的掌心道,“我會拖累你,別管我了。”先前為了幫他抬起壓住腿的那根炙熱的木頭,她的手已經被灼傷了,姑娘家的手本是繡花執扇的手……

蘇鏡月沒回頭,聲音在浩浩天地間顯得是那麼渺小:“你救過我,我也救你一次,當作補償。”她說得像個市儈計較的商人,但哪個商人會拚了命來救他。

秦疏什麼都懂,所以便更加心疼蘇鏡月,也更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忽然,冰上猛地傳來“哢”的一聲,蘇鏡月一聲“別動”還沒落音,她腳下的冰猛地碎裂,“咚”地掉進冰冷的江水裏。寒冷讓江上又迅速結上一層薄冰。

秦疏渾身血液一冷,爬著趴在冰窟邊,不要命地拿手捶裂那層薄冰,大聲呼喊著:“鏡月!”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叫她,但聲音卻消失得那麼快,冰天雪地之間僅他一人,巨大的恐慌撕裂了他所有的冷靜。“蘇鏡月!”他在刺骨的水裏抓著、撈著,恨不能鑽進去找她一樣。

狂亂之中,水下一隻沒有溫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秦疏像是瞬間找回了主心骨似的,另一隻手忙順勢摸一下,抓住了蘇鏡月的手腕,拉著蘇鏡月爬上了冰麵,她一身濕透了,秦疏在一旁焦急地要扒她的衣服:“你換我的,快換我的。”

蘇鏡月忙將衣領捉住,還想拿男女之防來打趣他兩句,但抬頭一看,隻見秦疏紅了眼眶,瞳孔中是還未停歇的驚惶,她那些揶揄的話都堵在了喉嚨,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秦疏,我沒事。”

她說完,便看見秦疏眼眶猛地赤紅,她坐在他跟前,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我沒事。”

秦疏咬牙,忍了許久,終是忍不住情緒,一把抱住蘇鏡月,像是要把她嵌進身子裏一樣。

或許是因為秦疏在這種境況裏對蘇鏡月的感情慢慢開了端,所以在日後很長的歲月裏,蘇鏡月對秦疏來說,並不僅僅隻意味著“妻子”,他對她的感情也不僅限於“愛情”,蘇鏡月是恩人、是傾慕、是陪伴、是依賴,是誰也替代不了的唯一。

第六章

秦疏發起了燒。

糊裏糊塗間,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在遠親的幫助下,他在南方站穩腳跟,開始為複仇一事謀劃,招攬人才,鋪展信息渠道,欲查清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到底是什麼人。但他的腿沒治好,傷殘將他禁錮在一張木椅上,他脾氣變得暴躁。

適時,蘇鏡月說她尋到一名姓謝的神醫,能治他的腿傷,但方法卻是要先敲碎他的骨頭,刮痂固板,讓骨頭重新長過。周圍的人都說此法太過猛烈,使不得,蘇鏡月一反素日淡漠的態度,強薦神醫。

換做往常,秦疏早答應了她,但這次,秦疏卻遲遲沒下論斷。

他吃味了……

他偶爾透過窗戶能看見蘇鏡月與謝神醫在院子裏相談甚歡,一如多年好友,但蘇鏡月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她有什麼老友是他不認識的。

醫治的日子久久不定,蘇鏡月忍不下去了,冷聲問他:“你這雙腿醫還是不醫?”

秦疏坐在書桌背後,略顯淡漠:“醫,不過此法甚烈,需得換個法子。”

“別無他法。”蘇鏡月道,“謝大哥的醫術冠絕天下,由他來治不會出事。”

謝大哥……

秦疏手一僵:“我信不過他。”

“你信不過我?”

這話像根針,紮得秦疏心尖一縮,他想辯白,但話一出口卻是:“我的腿治不好又如何?你便這麼嫌棄我不能走路嗎?”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蘇鏡月因為他的缺點而嫌棄他……

蘇鏡月沉默了良久:“沒錯,我嫌棄你腿瘸殘廢。”

秦疏臉色猛地一白,看見蘇鏡月平靜無波的眼神,羞恥與委屈背後是按捺不住的怒火,他一把將桌上的茶杯擲到蘇鏡月跟前,頭一次對蘇鏡月發火:“滾!給我滾!”

蘇鏡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她走後片刻,秦疏那一瞬的怒氣就消散完了,他坐了一會兒,突然開始害怕起來,若是蘇鏡月生氣了,不回來了……

“來人!”

秦疏想不下去了,他吩咐了人去找蘇鏡月。什麼羞恥委屈吃味都拋在了腦後,他隻想把她留在身邊,要他做什麼都可以,刮骨療傷,斷骨重接,怎麼都好,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一屋子的人翻天覆地地找到傍晚也沒有找到蘇鏡月。

秦疏慌了神,他讓更多的人去找,而他自己唯有無助地枯等。

事情的結局秦疏是知道的,蘇鏡月回來了。

在半夜的時候被人從客棧裏麵請了回來,她頭發也沒梳,秦疏見了她立時便服了軟:“腿傷我治,鏡月,你別生氣,你別走……”

蘇鏡月輕歎:“我還道你有點骨氣呢,本還打算在客棧裏住個兩三天,結果你卻連半日都繃不住。”

他連一個時辰也沒繃住……

最後他接受了神醫的治療,醫好了腿,能行走,但卻難免有些跛。那位謝大哥也與蘇鏡月就此別過。

夢境如水波蕩漾,事情的結局在秦疏這個夢裏卻變了樣。他夢見蘇鏡月走了,但卻沒回來。

他派人去尋,從天黑找到天亮,他在屋子裏像是等了一個輪回那麼久的時間,最後卻是有人告訴他,蘇鏡月找不到了,她掉下了一個山崖,被河水衝走了。

秦疏猛地清醒過來,他看見小女孩坐在他身邊,手裏拿了片葉子蜷著,當盛水的器皿,正在喂他喝水:“你燒了半個月了。沒死算命大。”

第七章

外麵的月光灑進山洞。

“我要去找她。”秦疏坐起身,一把推開坐在旁邊的女孩。

他本以為自己的身體會虛弱不已,但這一動才知道,他竟不知在什麼時候能活動自如了,反倒是那看似健康的小女孩被他輕輕一推便倒在地上。

秦疏此時來不及想其他的,一路踉踉蹌蹌地往小河那邊尋去。

“你找不到她的。蘇鏡月已經死了。”女孩像是在呢喃自語。

小河涓涓流淌,兩旁水草豐盛,秦疏一腳踏進,驚起了無數飛螢,繚繞在夜空之中,與月光相互映襯。秦疏撥開半人高的水草在裏麵近乎無望地尋找:“蘇鏡月。”他呢喃著她的名字,好似能將她喚回來一般。

“蘇鏡月!”

一年前,他也這般喚過她的名字,急切而無助,在初夏的庭院裏,拽了她的手,半是困惑半是慍怒:“為何突然要離開?”

那時他已足以將他的仇人趕盡殺絕,大仇即將得報,他正是人生恣意時,陪他走過所有坎坷的蘇鏡月卻要在此時走?

蘇鏡月卻答非所問:“秦疏,我明白仇恨的力量,所以在你小時候我用它讓你撐了下來,但太過執著終究不是好事。不管是仇恨,還是我。你該走出來了,我也該離開了。”

蘇鏡月的話秦疏聽不明白,他緊緊拽著她,不放手。

蘇鏡月目光裏毫無半分波動:“秦疏,休書給我。”

下頜抽緊,秦疏沉默。

“秦疏,你知道我的脾性。”

“我哪裏做得不好……你說,我改。”秦疏聲音喑啞,像孩子一樣無助。

“你沒有不好,隻是我想離開。”她答得果決。

連像樣的理由也不給他編一個,當真是蘇鏡月的風格。

“好。”

秦疏這一個艱難的字卻讓蘇鏡月眼底起了漣漪,可她還是固執地說:“休書。”

“沒有。”

秦疏想,蘇鏡月人走了,可不能把他們這層關係也拿走,如果連這層聯係也沒了,以後想見她,他得尋什麼樣的借口。

蘇鏡月怎會不知他的心思。而偏偏越是知曉他的心思,那隻伸出去的手便越覺得疼痛。她終是收回了手。

秦疏想,蘇鏡月是他的命,但她想離開……那他就讓她離開。他會派人守著她,護著她,再不濟他還能使詐騙她回來,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日一別,怎麼就成了永別了呢……

怎麼會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第八章

秦疏在水草河流間尋了一天一夜。

女孩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無望地尋找,最後他終是累倒在水草地裏,她才走了過去。

“你可是覺得我瘋了?”秦疏倏地開口,“我等了她一年,我想時間差不多了吧,她大概也有點想念我了吧,我寫了封休書,誘她回來……”

女孩垂下眼眸,心道:是啊,蘇鏡月想他了。蘇鏡月既然離開了,誰都不能綁著她回去,可她想見秦疏,瘋了一般想見他,所以成全了他這個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