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來了,卻在路上……若是我不叫她回來,是不是她到現在還好好的,是我害她……”
不,是蘇鏡月該死了。
“一直以來,皆是我連累她,連最後,她也是被我連累……”
不,是你救了蘇鏡月,救了她近二十年……
“我為什麼還活著……”
女孩輕聲道:“大概是,她希望你活著吧。”
“她希望我活著……”秦疏呢喃,恍然間想起過去十幾年間,蘇鏡月一次又一次救他於危難之中,不管是將他從火海裏救出,還是把他拖過結冰的大江,激他醫治雙腿,她皆是在努力地讓他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
而他現在,卻用蘇鏡月拚命救回的這條命在做什麼……
秦疏閉上眼,半晌後,他睜眼苦笑:“蘇鏡月真是卑鄙。”他說,“怎麼不能讓我選擇一下更輕鬆的方式呢……”
遇見蘇鏡月後,他遭遇的這些磨難,沒有哪一次是活著比死了更輕鬆的,而蘇鏡月陪著他都挺過來了,現在,要換他獨自一人走下去了。
第九章
再次回到山洞,秦疏開始主動調理內息。他發現在身體裏的內力竟比先前更為強勁一些,這讓秦疏有幾分驚訝,但在看了小女孩給他采回來的那些草藥之後,秦疏又有幾分了然:“這些都是極好的傷藥,你是如何認得的?”
他忽然對這個小姑娘產生了點好奇,仔細想來,這些日子沒見她的家人,她是怎麼一個人在崖底生活的?
“你用就是了。”小女孩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坐得離火堆極近,幾乎都要被火苗燒了頭發,但她卻還像是冷極了似的抱著膝蓋瑟瑟發抖。
夏末的夜晚,哪有這般寒冷。
秦疏看著她發青的嘴唇,輕聲問道:“你可是受了寒?”
女孩沒有答話,其實這些天她每夜皆有一個時辰是如此狀態,隻不過秦疏要麼是在昏睡,要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發呆,根本就沒有在意過這個一直照顧他的小姑娘。
秦疏走到女孩身邊,拉了她的手,想用內力替她驅寒,但卻不料女孩的反應極為激烈,她猛地抽出手,幾乎是爬著挪了兩步。
“別碰我。”她說著,聲色間的狠戾哪像是個孩子。
秦疏一愣,他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當下也不強求,又回到了他的位置,隻是目光有些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孩的手上。
那掌心裏有些讓人看不真切的傷痕。
秦疏忍了好一陣,在女孩臉色漸漸好轉之時,他開口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女孩看了他一眼,含混不清地答道:“小時候傷的,記不得了。”她轉頭不看他,岔開話題道,“你傷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吧,明天便離開這裏吧,順著小河流淌的方向走,就能出去。”
秦疏心裏有幾分異樣的感覺,但他卻想不出來是什麼,又問道:“你父母呢?怎麼放任你一個人在這山崖裏?”女孩沉默,秦疏實在好奇極了,“你既然知道出去的路,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裏?”
女孩看了他一眼,轉過頭,目光落在身邊的一塊石頭上,靜默了許久才道:“我在這裏守一個人。”
“誰?”
“至親至愛。”
是她的父母吧?秦疏猜測。他細細地打量了她一會兒,決定不再詢問下去,隻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打算出去,你可要與我同路?”
女孩的目光這才又落在他身上,看了許久,最後她搖了搖頭:“不了,我就在這裏。”
總不能強求別人吧。秦疏點了點頭,閉目睡去。
這一夜,他好似能感覺到有一雙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不舍離去。
第十章
順著小河流淌的方向,秦疏出了山崖,沒走多久便遇上了正在尋他的下屬。
眾人見他安然無恙,皆慶幸不已,有親侍上前道:“主上,前幾日我等尋你的時候偶遇謝神醫,今日他尚在別院做客,你可要請他看看?”
秦疏一怔,神醫謝欣,一別十年,他沒想到還有機會見到他……
“見吧。”秦疏道,“見見也好。”
這身體,他得比以往更加珍惜。
十年前,秦疏十八尚未弱冠,如今卻已近而立,謝欣更是已過不惑。他們通過蘇鏡月認識,但現在蘇鏡月卻已不在。
謝欣替秦疏診脈之時有幾分悵然:“她到底是對你最真心,那一身內力都盡數渡給了你。”
此話一出,秦疏一愣:“什麼內力?”
謝欣苦笑:“她竟沒告訴你嗎?她那身功夫,蠻橫霸道,卻是用命來換的,不過這功夫練出的內力精純,也是天下極難得的。最後,她把這一生的成就都給了你,你得好好珍惜。蘇丫頭的死你別太難過了,她的命數也該是這個時候盡了。”
謝欣越說,秦疏卻越發糊塗:“什麼意思……”
謝欣微怔:“她什麼也都沒和你說?”
秦疏愣怔地看他。
謝欣一歎:“那臭脾氣!罷了,既然人已去了,我便與你說吧。”他道,“你喚她蘇鏡月,她原名卻不叫這個,她姓謝,小名一個‘蘇’字,是我遠房堂妹。你看她如今二十來歲,其實也不然,若真要算,她應當比你大上十歲。”
“三十年前,謝蘇一家三十餘口慘遭滅門,彼時謝蘇不過一個孩子,她僥幸逃出後尋到了我,求我教她功夫,想回去報仇,她心性烈,急於求成,我勸阻不得,無奈之下終是給了她一本秘籍,秘籍中所記載的功夫成效極快,但危害也極大,陰毒入體,減壽不說,還會令人在成年之後一朝變為幼童。”
秦疏已全然愣了。
“十年前謝蘇尋到我,讓我來為你治療腿傷的時,也是讓我去醫治她的,讓我拖延她變成孩童的時間。這本對她身體極不好,但她卻說,左右她已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能陪你多久便陪你多久吧,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她不想離開你。
“那時我才知道,你對她多重要。謝蘇曾與我說,你將她撿回家的那一次正是她第一次變成小孩時,彼時她找仇家複仇,卻險些喪命,正是絕望之時,是你救了她。她大傷,身體未好,便陪在你身邊,沒想到過了三年,她那仇家竟然又找上了你……她道是自己害了你一家,心懷愧疚,便一直陪在你身邊,或許是想彌補你,也或許是想幫助你。如今把內力盡數渡給你,定然也是想讓你以後過得安好吧。”
秦疏呆怔。那些人……毀了他家的人,是蘇鏡月的仇人!
他這些年一直追逐的仇家本是蘇鏡月的仇家!
秦疏不知該做什麼樣的表情,可此時心緒再亂,卻有一個念頭壓住了所有的混亂,冒上來:“你說……蘇鏡月,她會變成孩子?”
謝欣點頭。
“她會變成孩子……”秦疏恍神,好似隻聽進去了這句話一樣。
奇怪的女孩……陰寒入體,掌心灼傷,內力猛漲……
這些事情猛然間全部串聯起來。他怎麼沒想到!他之前怎麼沒想到!
蘇鏡月沒死,她還活著,變成了小孩!
可是他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山崖下麵,他又把她一個人丟下了!
秦疏轉身就跑,腦海裏不停回憶著他離開山穀前的晚上,蘇鏡月坐在火堆邊瑟瑟發抖的身影。
她那麼冷,那麼冷……他卻連抱也沒抱她一下!
一路疾行,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狼狽成了什麼模樣,秦疏沿著他出來的那個河穀,再次步入山崖底下,找到那個山洞,洞裏卻已經沒了人,蘇鏡月不知去了哪裏,他滿山穀地找,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恨不能掘地三尺。
但是她不見了。
她不見了……
秦疏回到山洞,頹然坐在地上,恍然間,他想起那日離開之時,蘇鏡月目光靜靜地落在一處石頭縫隙上,他站起身,上前一看,縫隙邊刻著一行又細又小的字——縱使相逢應不識。
縱使相逢應不識……
“我在這裏守一個人……至親至愛。”
她在守著他啊!她在向他表露心意啊!可他這個混賬東西……竟沒識得出她。
她說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會離開他,那一年前她的離去定是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她怕他傷心,怕他難過。
那些離開的日子她每天過得多難過秦疏不知道;在冷的時候有沒有人心疼她秦疏不知道;在無助的時候有沒有想念過他秦疏不知道。秦疏隻知道,他最後給她一封休書讓她回來拿,那麼倔強的蘇鏡月,那麼害怕他難過的蘇鏡月卻軟了心腸要回來。
她是想極了他,想在最後見他一麵。
可該死的他做了什麼,他竟沒有認出那麼重要的蘇鏡月!
縱使相逢應不識……
多麼絕望。
秦疏失魂落魄,踉蹌著出了山洞,行至他墜落山崖的地方。螢火飛繞間,水草深處,一方在閃閃發光,他眼眸一亮,重燃一分希望,疾步行去,撥開水草,他終是尋到了那個人。
她趴在地上,臉頰輕輕貼著地麵,那是他掉下來的地方,蘇鏡月就這樣靜靜地趴在那裏,像是抱住了他一樣。
她背上停著那麼多螢火蟲,他一動,那些小光點就都驚飛起來。秦疏靜靜地扶起她,將她已經冰冷的身體抱進懷裏。
“蘇鏡月。”他說,“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