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月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九鷺非香
楔子
水草比人高,涓涓流淌的細流中黑色的發絲隨著水波蕩漾而漂浮,水草叢中被劃破臉頰的女孩閉著眼仰麵躺著。
正是夏夜,星辰一般的螢火蟲漫漫而來,有的停在小孩鼻尖,有的觸碰她的眉心,有的落於她身上,靜止之間,小孩身上仿似傳來幾絲震動,驚得螢火蟲瞬間騰飛而起,縈繞此處,映著波光,照得此間一片幽亮,美如幻境。
一雙漆黑的眼瞳睜開,映入了星星點點的光,她望著夏夜繁星遍布的天空,一聲冷笑,是說不出的薄涼滄桑。
第一章
“門主!門主!”外麵傳來急切的呼喚,房門被豁然推開,讓愣怔的他回過神來,紙上“休書”二字似已幹了許久,他沒看來人一眼,隻淡淡落筆——蘇氏鏡月,善妒,有婚五年,無所出……
未寫完,闖進門來的侍衛狠狠往地上一跪,抱拳叩首:“門主!夫人遇襲……”
墨點落在宣紙上,暈染開觸目驚心的一點,秦疏恍然未覺,抬頭望向那人,侍衛垂著頭,戰戰兢兢地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墜崖身亡。”
秦疏望著報信的人,像沒聽懂這如寒刃一樣的四個字。長久的靜默之後,他涼涼地問:“屍骨何在?”
“尚在搜尋。隻是那處懸崖太過詭異,我等……尋不到下去的路。”
秦疏盯著紙上被墨跡染開的“休書”二字,倏地開口:“她不會死,她還未從我這裏獲得自由,怎會甘心……”擱下筆,他站起身來,“備馬。”
“主上,夫人墜崖之地地勢極險,您的腿……”
秦疏微微側過頭來,目光是令人心驚的森冷:“備馬。”
侍衛凜然,不敢多言。
疾行三日,終至蘇鏡月墜崖之地。
崖下的涼風呼呼地往上吹,好似要灌進秦疏心裏一樣:“我以休書為餌,終於誘得你回來……你終於自由了,怎能止步於此?”
他望著陽光都照不到的崖底,眼瞳仿似被坑底的黑暗浸染了一般,沒有半分光亮。
侍從們默不作聲,他們找不到下去的路,不肯去尋她。
可是想去一個地方,總是會找到路的。
秦疏向前邁出一步,他衣袍隨長風一振,發絲飛揚,在周遭人都未反應過來之際,他往前一傾,伴隨著呼嘯的風聲和侍從們驚惶的大喊,墜下山崖。
無論如何,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他也要尋到她。風厲聲刮過他的耳畔,秦疏靜靜閉上了眼,沒有害怕甚至還帶著幾分期許。
鏡月,這是你走的最後一條路嗎,這是你的歸宿之地嗎?
你別怕,我來陪你。
第二章
秦疏在高高的水草裏麵醒來,天空被草葉割據了一小塊出來。他受了極重的傷,身體已沒有知覺,迷迷糊糊間他隻覺得有個小小的人影在身邊晃動。
是個小姑娘?有點像蘇鏡月,小時候的蘇鏡月……
秦疏十歲時,隨著祖母去城外廟裏上香,他貪玩走丟,遇見了小小的蘇鏡月。
她那時僅七歲,披散頭發,滿眼死寂,坐在和她一樣快死掉的枯樹下,場麵是說不出的悲涼。
像是天神壞心眼地把玩了一下命運的線,給了他們一場毫不起眼的偶遇,小小的秦疏動了同情心,把蘇鏡月“撿”了回去,給她飯吃,讓她養傷。
從那天開始,幹瘦蒼白的小姑娘陪在了小少爺身邊,她沉默,幾乎不與旁人說話,整天木著一張臉,不管別人對她是討好還是欺負,她半點也不在意,隻陪著秦疏。
大家都認為她是個怯懦膽小的姑娘,秦疏也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有次秦疏與鄰裏幾個公子哥打架,當他在揍別人的時候蘇鏡月隻靜靜站在一旁,沒有任何表示,可對方幫手來了,秦疏挨了揍,站在一旁的蘇鏡月忽然就動了。
七歲的小姑娘,腿沒他胳膊粗,愣是將幾個比他還大的孩子打得痛哭流涕,逼著幾人給秦疏認錯道歉,然後才放人離開。
秦疏愣愣地看著她,蘇鏡月替他理了理被打亂的頭發,像個大姐姐一樣,握住了他的手:“回去我給你上藥。”她牽著他回了家。
這是秦疏第一次知道蘇鏡月很厲害。
他對蘇鏡月產生好奇,而後崇拜,終至愛慕……
秦疏想,如果生活一直平靜下去,或許他會在家人的安排下把蘇鏡月納為侍妾,然後等到某一日迎娶個有身份背景的女子回來做正妻,坐享齊人之福,度過安穩一生。
可那樣太委屈蘇鏡月了。
越是一起經曆得越多,秦疏越是明白,遇見一個蘇鏡月到底有多難得。
秦疏看見在水草在身邊慢慢倒退,好似有人在拖動他的身體,這樣的感覺讓他有幾分熟悉,好似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場噩夢之中。
“別救我……”他聲音嘶啞,“我要陪著……鏡月……”
倒退的水草停了下來。
“你死了,誰也陪不了。”
稚嫩的聲音中帶著奇怪的滄桑,像是他的幻覺。
第三章
秦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一身是血,被埋在滿是火光的屋子裏,大火燒塌的屋梁掉了下來,壓住他的腳,灼燒他的皮肉,疼痛、絕望,他想大聲哭喊,但濃煙滾滾堵住了他的喉嚨。
“秦疏!”他聽見有人在喊他,聲音焦灼,“你在哪兒?”
他被煙熏模糊了的眼睛隻看見有個小小的人影衝進了火光之中,不停翻找著,沒了往日的淡定。秦疏說不出話,他抓了塊木頭在地上敲。
聲音很小,但蘇鏡月還是聽到了。她找到了他,卻沒法把他拖出去,房梁壓得太死。
“痛……”十三歲的秦疏還隻是個半大的孩子,疼白了一張臉,“讓我死在這兒吧,我出不去了……”
蘇鏡月瞪了他一眼:“男子漢大丈夫,別給我露出這副孬樣。”她拍了拍秦疏的臉,“你今天要從這裏逃出去,活下去,有朝一日要將這些痛和苦討回來!”
秦疏咬牙,蘇鏡月聲色稍緩:“你聽好,待會兒我會抬起那根木頭,一旦感覺有所鬆動,你就把腳抽出來!”
秦疏點頭,在明亮火光之中,他看見小小的蘇鏡月赤手撐住被燒得灼熱的房梁,他腳踝一鬆,秦疏用力抽出腳,隻這一個動作便已讓過度虛弱的他耗盡了所有力氣,他眼前陣陣發黑,腦子裏一片混亂,有刀光、鮮血、家人痛苦的嘶喊尖叫。
嘈雜之後,卻隻有一個聲音十分突出,帶著孩子的稚嫩,卻有著讓人心安的力量,告訴他:“堅持下去,總會好的!”
夢太長,讓他幾乎迷失在夢境之中,若不是冰涼的水打在臉上,秦疏怕是還不會從夢中醒來。
入目,是被火光照亮的山洞洞壁,橙黃的火光讓秦疏恍然以為還在夢中,然而怎麼會還是那時候呢,歲月早已過了十五載。
秦疏靜下思緒,轉頭打量山洞,他這是被人救了吧……
他看著燒得正旺的火堆,心裏突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想,若是他會被人救起,那鏡月會不會也被人救起?或者說,救他的人,就是蘇鏡月!
心念一起,秦疏一時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起身,但身子實在不聽使喚。
忽然,有腳步聲混著洞外的淅淅瀝瀝的雨聲,慢慢靠近。
腳步聲極輕,像極了蘇鏡月。是她吧,秦疏篤定,蘇鏡月總是那麼神秘,能給他那麼多意外……
第四章
輕細的腳步聲停住,火光映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秦疏愣住。女孩被雨淋濕了,漆黑的頭發一綹一綹地搭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病態的狼狽。她手中拎著兩隻野兔,目光沉靜地看著他。
是個……孩子?
期待落空,他有些呆怔。
料理的聲音響起,秦疏尋聲看去,竟是小姑娘手法熟練地將兔子剝皮烤了,但吸引住秦疏目光的卻不是小姑娘的手法,而是她手中的匕首。黃楊木的柄,底部刻著一個“秦”字。
那是他送給蘇鏡月的匕首……
“這把匕首你是從哪兒得來的?”他有些急切地問出口。
女孩聞言,扭頭看他,四目相接,莫名地令秦疏的心漏跳了一個節拍。
女孩轉過頭去,盯著火光:“河邊撿的。”她聲音沙啞,像是被人割壞了喉嚨似的。
秦疏隻顧焦急地問:“可有看見持匕首的人?可將她帶回?她可還安好?”一連串問題像比彈珠落在玉盤上還急,但他越是急切,便越襯得小女孩奇怪的淡漠。
“沒看見人。”
秦疏大腦空了一瞬。
沒看見人。
什麼意思,他的屬下不會騙他,蘇鏡月是掉下來了,可為什麼她沒有被救?她的匕首在,那她呢?她在哪兒?……
秦疏拚了命一樣掙紮著要起身:“我去找她。”
小女孩靜靜地看著他,沒阻攔沒出聲,她知道他的傷勢,篤定他爬不起來,但偏偏秦疏讓她的眼神從冷漠慢慢變為驚訝,最後流轉成莫名的哀傷,她垂下眼瞼,冷聲道:“你若是要找幾日前落下來的人,已經沒了。”
“什麼叫沒了?”秦疏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
“被河水衝走了,我親眼看見的。”
這話就像一記悶棍,敲得秦疏頭破血流,連掙紮也沒了力氣:“那你還救我做什麼?”他說著,像是在笑,“為什麼救的是我?”又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