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為了印證這番猜想,沒過多久,賀元帥就正式宣布更改繼承人,賀重樓被禁足。

此事一出,引發一片嘩然。

【肆·四月雨】

細雨霏霏,夏梨香顧不上打傘,冒著雨水衝進賀家大門。

白色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急躁不安的悶響,雨水飛濺,帶著泥濘沾上裙角,弄髒了她新買的呢子長裙。

那扇熟悉的拱門緊緊閉著,無端生出幾分蕭索。

夏梨香使勁拍打大門,高聲大喊:“賀重樓,你給我出來!”

厚重的木門被她拍得微微發顫,厚重的聲響一圈圈漾開,最終消失在老宅深處。

良久,木門方才被人從裏麵拉開,露出麵無表情的賀重樓。他看起來精神很不好,眼底發青,聲音沙啞:“找我有什麼事?”

見慣了他優雅從容的氣度,乍然見到他如此落魄的模樣,夏梨香神色一頓,千言萬語最終也隻化作一句幹巴巴的話語:“我來看看你。”

“哦,”賀重樓轉過身。

夏梨香趕忙跟著他走進去,昔日裏被人精心打理過的院落,此刻雜草叢生。屋子裏麵空蕩蕩的,那些用人都是些勢利的貨色,見到風向不對,都趕緊跑了,臨走之前還不忘搬空屋子裏能賣錢的東西。

茶壺也被拿走了,夏梨香隻能捋起衣袖,自個兒去後院的井裏舀水。

一口冷水下肚,夏梨香丟開水瓢,氣呼呼地罵道:“這群落井下石的渾蛋!”

賀重樓坐在台階上,自嘲一笑:“世道本就如此,是我沒本事,沒道理怪別人不願跟我一起受苦。”

曾經風光無限的賀重樓,此刻的眼睛裏竟是滿目荒蕪。

夏梨香感到心疼。

沉默良久,賀重樓驀然出聲:“你也走吧!”

他的目光是那樣坦然,看得夏梨香甚是氣惱。

她大步走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使勁將他拽起來:“賀重樓,你就這點出息!稍微碰到一點挫折就開始自暴自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別讓我瞧不起你!”

賀重樓目露詫異,視線落在她微微皺起的眉毛上,然後慢慢滑到黑白分明的眼眸……那麼生動的情緒,竟讓他感到莫名心悸。

四目交錯,他仿若回到了兩年前的雪地裏,初見她時,她也是如此倔強。

賀重樓緩緩吐出胸口的鬱結之氣,嘴角微微上揚,笑得無奈且縱容:“還真是拿你沒辦法。”

【伍·六月風】

賀重樓被人遺忘在老宅深處,衣食皆無人管,全靠夏梨香每天從外麵帶來的食物為生。

那些粗糙的食物,幾乎難以下咽,但賀重樓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吃著。他曾經勸過夏梨香離開自己,說了幾次,每次都惹得夏梨香生氣,見到她態度堅決,他便沒有再提起此事,偶爾問一句:“你打算陪著我到什麼時候?”

夏梨香將棉被攤開掛在繩索上:“不知道。”

“你該不會打算陪我一輩子吧?”

夏梨香反問一句:“有何不可?”

賀重樓失了聲音,良久都沒有說話。

偌大的院子裏,如今隻剩下他們兩人相依為命,盛夏的知了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賀重樓閉上眼睛,耳邊不停回響著那四個字。

有何不可?

那便是可以的吧!

烈日當空,夏梨香剛邁出家門,就見到祖父站在院子裏。祖孫倆隔空對望,她下意識地將食盒藏到身後,低聲問道:“爺爺,您有什麼事嗎?”

“你又要去賀家?”

夏梨香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立刻回屋去,以後不準再去賀家。”祖父的聲音很嚴厲。

夏梨香捏緊食盒:“不行。”

“這事由不得你說不行!”

祖父的嗬斥令她心頭一顫,她咬了咬牙,壯著膽子抬起頭,大聲說道:“爺爺,您曾經說過,夏家是賀家的忠臣,對待賀少爺要像對待太子一樣,您不能出爾反爾!”

祖父微微一愣:“可如今的‘太子’已經不是他……”

“但在我的心裏,他一直都是,我會守著他,永遠不離開!”

堅定的眉目,不可動搖的神態,令祖父都為之動容。

夏梨香顧不上其他,拎著食盒飛快地跑出夏家,穿過大街小巷,衝進賀家老宅。

揭開食盒,菜香撲麵而來,賀重樓忍不住讚道:“今日的菜色不錯。”

夏梨香一邊將飯菜端出來,一邊得意地笑道:“這可是本小姐親自下廚做的,雖然菜都是廚娘事先切好了的。”

“那我可得好好嚐嚐,”賀重樓夾起一塊蘆筍,放進嘴裏,“味道還不錯。”

夏梨香笑得更加生動,眉眼裏盡是開心。

飯後,夏梨香又揀了一些最近發生的趣事講給賀重樓解悶,瞧著賀重樓的氣色還不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賀元帥病了。”

賀元帥早在上個月就已經病了,當時隻是有些咳嗽,並不嚴重,便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病情越來越重,請了醫生仔細診斷,才知道他患上了肺癆。

如今他已經臥病在床半月有餘,身體每況愈下,情況不容樂觀。

三日後,賀重樓取出一封信,交給夏梨香:“幫我個忙,把這封信送給喬染。”

“哦。”

“梨香。”

“嗯?”

“如果我做錯了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夏梨香看著他充滿期待的眼睛,心不由自主地軟下去:“應該會吧……”

【陸·九月霜】

信被封了口,夏梨香心中萬分好奇,但還是記著賀重樓的囑咐,沒有私自拆開信封,親手將信送給了喬家大小姐。

第二天中午,夏梨香提著食盒按時來到賀家報到,發現那道熟悉的拱門前站著士兵,她想進去,卻被人給攔了下來。

“喬小姐正在裏麵,閑人免入。”

喬家是總統的嫡係,雖無兵權,但有總統做靠山,喬家在江北的勢力並不比賀家小。如今喬家千金竟會登門拜訪,想必是因為昨日那封信,也不知道她和賀重樓在裏麵說些什麼悄悄話……

夏梨香不敢貿然打擾,怕耽誤賀重樓的正事,便抱著食盒來到賀家的門房,一邊等著喬染離開,一邊跟門房裏的老大爺聊八卦。

經過老大爺的一番敘說,夏梨香這才知道,喬染跟賀重樓是中學同學,關係很不錯,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小時候還差點訂了婚。

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夏梨香才見到穿著蕾絲洋裝的喬染走出賀家大門。

喬染的心情看起來很不錯,眼角眉梢都帶著喜意。

不知怎的,夏梨香的心情忽然變得不太好。

待喬染離開,夏梨香摸拱門,見到賀重樓正坐在客廳裏沉思,桌上放著兩隻空茶杯。她將食盒放到桌上,將飯菜端出來,稍微熱了一下,便招呼賀重樓來吃晚飯。

賀重樓很聽話地將所有飯菜都吃幹淨,並囑咐道:“明天你就不用來找我了。”

“為什麼?”夏梨香頓了頓,“明天喬染要過來?”

“嗯。”

夏梨香心中萬般酸楚,很想讓他別再跟喬染見麵,可是這話說不出口。她很清楚,賀重樓不是甘於寂寞的人,他有自己的雄心壯誌,而她,根本沒有能力幫他實現這份雄心。

既然沒有用處,那便隻能主動讓位,多麼殘酷的自知之明。

夏梨香埋頭收拾好碗筷,逃也似的離開賀家。

次日,夏梨香無所事事地在姑蘇城裏瞎逛,等她回過神來之時,已經是夕陽時分,抬起頭,麵前赫然是賀家大門。

怎麼亂轉都能轉到這裏來?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日未見,心裏其實挺想那小子的,反正人都到這裏來了,進去看一眼就走,肯定不會耽誤他辦正事。

夏梨香走進賀家,一路摸到拱門前,今日竟沒有人守門,想來喬染已經走了。

她走進院子,裏麵空無一人,她又穿過客廳,走到臥室門前。

透過虛掩的門縫,夏梨香清楚地看見賀重樓跟喬染緊緊抱在一起,他們鼻尖相觸,彼此眼中盛滿了脈脈柔情。他們口中訴說的甜言蜜語,像一顆炸彈,在她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

如果我做錯了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應該會吧……

夏梨香捂著生疼的心口,慢慢地後退,在眼淚掉下來之前,飛快地逃出賀家。

【七·拾月露】

一個月後,傳出賀家與喬家聯姻的消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次聯姻的對象並非賀家的新任繼承人,而是被禁足了兩年的賀重樓。

這次的聯姻,對整個江北派係而言,意義極其重大。

喬家老爺親自找到賀元帥商談兒女婚事的具體事宜,明確要求不能委屈了他的寶貝女兒,否則就跟賀家沒完。

迫於諸多壓力,本就臥病在床的賀元帥更是病上加病,但為了賀家的未來,他還是解除了賀重樓的禁足令。

賀重樓離開院子的當天,就主動找到賀元帥,充滿藥味的房間裏,白發蒼蒼的賀元帥躺在床上,曾經威風凜凜的眉目已經徹底腐朽。

他看著賀重樓慢慢走近,忍不住感慨:“你長大了……”

賀重樓淡然道:“您也老了。”

“是啊!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接下來都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賀元帥想要笑一笑,卻不想剛一扯動嘴角,就不可抑製地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