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夜裏,世間萬物一並沉寂。這時候,任何一點聲響,都如石子兒入水,驚得漣漪泛起。
有女子低回的哭聲,像一根細絲曲折而來,牽掛到輾轉反側的阿彌心上。也曾有人,在夜裏,像這般哭泣。
他起身,尋聲找到了街頭的女子。她容貌甚美,現下卻孤身一人坐在一個大箱子上。聽到阿彌的腳步聲,她驚恐地抬頭:“我聽話!”
看見那個大箱子,阿彌已明白了幾分。王城裏總有位高權重者,貪慕貌美女子,卻又不敢納入家中,便叫女子夜半坐在一個大箱子上,等約定的時間一到,便會有人來將女子裝入箱中,送到位高權重者的床榻上。民間謂之為“坐黑箱”。
隻是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被誰看上。躊躇又躊躇,女子在阿彌溫言安慰下終於鬆口:“是……帝夫……”
竟是董長居!阿彌心頭一把火躥得老高,咬牙半晌,和女子道:“你快逃,我替你坐黑箱。被發現了,隻說是我逼你離開的。”
女子正猶豫,遠處已有幾簇火光燃起。阿彌一把將女子從箱子上拉起,自己掀箱而入。屈身在狹小黑暗的空間裏,不一會兒,他隻聽到箱外有人竊竊交談:“人呢?”
“進箱子裏去了吧?”
大箱子忽然被抬了起來:“這丫頭還規矩。”
這一路走了很久。阿彌心下一震:這箱子,會不會直接就抬到皇宮裏去了?
等箱子放穩,所有人都退下,他試探著掀開了箱。
他是在一間華貴的房裏。紫金小香爐中,一縷碧沉煙嫋娜。十二幅鮫綃從屋頂而降,將一張溫香軟榻隔絕於紅塵。等他掀開了最後一層鮫綃,他看到玉枕之側,壘著整飭的奏折。翻開來看,全都是董長居寫給明宣女帝的、隱瞞了民間實情的歌功頌德之詞。
房門“嘎吱”一響。有人進來了。
阿彌藏身在鮫綃之後,任董長居出聲,不停地哄騙他出來。阿彌扯過被褥,等董長居的身影投到最後一層鮫綃上時,猛然向前一撲。被褥連同撕扯下的鮫綃把董長居的頭死死捂住,阿彌用全身力氣壓在他身上,控製著他的掙紮,不讓他出聲。
這是阿彌第一次體會到恨入骨髓的滋味。宛如煉獄修羅,他殺起人來沒有一絲手軟。
隻是,在董長居氣息微弱時,他卻驟然猶疑。
無論如何,董長居,都是阿乞的丈夫。阿彌恨然,粗聲重重道:“再敢讓人坐黑箱,我必來割你腦袋!”他隨手抄起紫金小香爐,隔著被褥,用力敲暈了董長居。
阿彌悄悄從房間溜出去。直到溜到大街上,他才知道“坐黑箱”並未將他送入皇宮,而是送入了董長居在王城裏一處隱秘的別院。
期望落了空,阿彌又擔心起董長居死性不改,仍行黑箱之事。他讓六九他們處處留意董長居的事情,沒預料有一日傍晚,六九親自拿了張紙條來找他,神情甚是不安。
紙條一展開,赫然是私調軍隊進入王城的內容!
“哪兒來的?”阿彌將紙攥成一團。
“從宮裏送出的一封密信上抄下的。”六九道,“費了不少工夫才弄到手。”頓了頓,“這是要,篡阿乞的位?”
阿彌沉吟片刻,鄭重道:“六九,真把阿乞當朋友的話,就再幫我一個忙。”
他轉眼看向王城之外。暮色初起,風聲漸緊,在傍晚少人的地方,吹得嗚嗚作響。
·九·
阿彌做了此生最大膽的事情。他行動不便,便把董長居的別院和壘著奏折的房間詳細地告訴了六九,請六九趁夜將抄錄密信的紙條夾到那些奏折裏。這事甚是冒險。可除此之外,阿彌沒有辦法把董長居要篡位的事告訴阿乞。
阿彌在賭,賭董長居恣狂大意,不會發現自己的奏折會有什麼問題。同時,還有另一件事情需要阿彌去做。他於是平生第一回做了偷兒,牽走了人家馬廄裏的一匹好馬。
乙修二年十二月一日,軍營偏將冒死朝見明宣女帝,言一營兵將擅自向王城開拔,今日便可至宮門之外。話未說完,一支羽箭穿喉而過,帝夫董長居執弓佩箭,與丞相逼宮篡位。
女帝被眾人護著退往內宮,董家父子安排的刀斧手正要追趕,卻被一隊羽林軍攔下。雙方僵持,一時難見結果。
阿彌在宮門外聽著小乞丐探來的這消息,盤算著護駕的軍隊還需多久才能到達。
街頭出現了六九的身影:“到了!”
阿彌精神一震。然而,六九下一句話,卻讓他如墜冰窟:“——是董長居調遣的軍隊到了!”
皇宮之外,百姓閉戶不出,戰火一觸即發。一營軍隊披堅執銳而來,鎧甲銀亮,在日光下滲透出森然寒意,仿佛能把周遭一切凍結成冰。
天不垂幸。阿彌記得,他不僅讓小乞丐去找護駕的軍隊,還曾自己騎了快馬截住送密信的人,一番死纏下趁機將密信上董長居軍隊調動的日期延後了一日。但,董長居的軍隊,竟還是在原定的這一日到了。
明知是蚍蜉撼樹,阿彌俯身拾起石塊,狠狠地向軍隊中砸去。他腿腳不便,幹脆就立在宮門中央,一枚一枚地撿起石塊,一枚一枚地砸向軍隊。
什麼叫拚命。不是不珍視自己的性命,而是有別的東西,比性命還值得珍視。像多年前的阿乞那樣,阿彌撲向一個士兵,拚命地與之扭打。長槍痛砸到他身上,他渾然不覺,提起拳頭,一下一下地落到士兵臉上。
利刃相向,就要砍殺阿彌。
這時候,石塊泥團多如飛蝗,齊刷刷地向軍隊砸來!是王城的乞丐們!
誰都不會想到,平素沿街乞討的人,會為了遠在深宮的女帝,同一營的軍隊拚命。
六九撲開一個士兵,向阿彌道:“阿乞,我們都是服她的啊!”
士兵和乞丐的對陣裏,刀劍沒入軀體的鈍響和風聲一樣肆虐,濺起的血珠像疾風卷過的妖豔桃花。
透過滿眼的血色,阿彌看見一條街的末尾,他要等的軍隊,終於向宮門奔來了。
他放心地笑開。一截刀鋒,趁機刺進他的後背。
上天終還是垂幸的。
董家父子的宮變,因明宣女帝早有準備,且董長居調來的軍隊被死死拖住而最終失敗。
阿彌想去感謝受傷的六九,可稍一動,才發現自己根本直不起身來。
他一點也不覺得痛,隻是覺得這樣直不起身,不能將緩緩走上宮牆宣布勝負的人看清楚。
好不容易拚命地挺起了脊背,那一眼相望後,砭骨的痛楚鋪天蓋地而來。
城牆上那個人,不是明宣女帝。那不是阿乞。
·十·
女帝臨盆,是以不能親自將董家父子的罪行昭告天下。阿彌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拖著一地的血慢慢爬回了舊街巷。
今年入冬來第一場大雪,就在阿彌席地而眠時悄然落了王城。
他身上本該痛極,然不知為何,漸漸地,他隻感覺到後背一陣酥癢,像是誰輕輕的呼吸噴在了他的背上。
翻過身,一個暈染了灼灼桃花、點上了妖豔淚痣的木製麵具仿佛衝著他笑。戴麵具的人同樣躺在地上,仰著一張臉,對他笑吟吟道:“阿彌。”
阿彌顫顫地伸出一隻手撫上麵具,頓了頓,極溫柔小心地掀開了它,就像掀開了新娘的蓋頭。麵具下,阿乞的模樣一如當初。
“阿彌。我好想你。”
阿彌將阿乞納入懷裏,他聽她輕輕道:“我終於把害死我親人、強占我母親的董丞相殺掉啦……阿彌,你為不為我高興?
“阿彌,我打斷你的腿,你不要生我的氣。以前父親怕我被董丞相害死,也對我不理不睬。可我知道他是在意我的,就像我在意你一樣。
“阿彌,你落在街上的麵具,我偷偷派人給撿回來了。它在宮裏陪了我很久,這一回,我把它給你,你可別再弄丟了。
“阿彌,我告訴你,其實我的名字也叫阿彌。我家裏虎狼環伺,我總想跑出來,卻又被人看得更緊。我把名字給你,是希望能像我的名字一樣,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她伸手攬住阿彌的脖頸,像曾經上元夜裏那樣,在他冰涼的唇上,輕輕印上了她的親吻。
卻不是如那次般一觸即離。她的唇長久地停留在他的唇上,輾轉著,輕輕遞送了一句歎息。
大雪茫茫,湮沒了她那一句話語。她緊緊抱著他,用最大的力氣。
“嗡——”鍾聲響徹王城。
阿彌從夢裏驚醒,大雪還在下著。
脊背上的血已然成冰,他手指微動,觸到了懷裏、夢中的那個木製麵具。
正自怔忪,驀然,遙遠遙遠的,皇宮裏高掛的喪鍾,又長長地嗡鳴一聲。
——明宣女帝憂思傷身,在昨夜,難產血崩而逝。
紛揚大雪裏,阿彌竟直身站了起來,懷抱著一個麵具,微微笑著,朝皇宮走去。走不了幾步,又踉蹌跪地。
他覺得他昨夜不是夢到了她,而是她的魂魄真的從皇宮裏出來了,回到他和她相遇的地方,和他做最後的親近和告別。
那句被大雪湮沒的話是這樣的。她說:“對不起……我活不了了,阿彌。”
·尾聲·
女帝駕崩那日,城東舊街巷有個乞丐,懷抱一個染血的木製麵具,在大雪蒼茫時,麵朝皇宮,伏跪在地。
他跪的是他的阿乞。是他一個人的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