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乞!”阿彌拉住正掙紮的人,一把掀開她的麵具,“你到丞相府做什麼?!”

阿乞別過頭不答。阿彌眉梢一動,火光霎時闖入眼底。

他一手揭下阿乞的麵具戴到臉上,一手將阿乞摁壓在地。他催促道:“不要說話!”便立刻向別處奔去。

阿彌沒有丞相府的地圖,如無頭蒼蠅般亂撞。他引開了丞相府家奴的注意,卻不知如何才能擺脫他們。他誤打誤撞地一直逃到一道院牆邊上,心下正大喜,身後一個陰寒的聲音驟起:“膽敢再逃,我這箭矢可不長眼睛!”

阿彌的身後,竟陳列了一隊弓箭手!

“你在書房拿了什麼?書信,還是奏折?”

阿彌微一側頭,錦衣華服的公子一麵走來,一麵將箭矢搭到弓弦上,瞄準了他的後心。

“不說?”那人陰森森一笑,“怕是,你什麼都沒拿到吧?丞相大人有什麼罪證,怎麼能輕易讓你拿到呢?”

阿彌似乎聽到了弓弦拉動的聲音。突然,有老人威嚴出聲喝道:“長居!公主駕到,你這又是弓又是箭,太放肆了!”

阿彌不敢回頭,忙趁著所有人都一驚的空當裏,飛快地攀牆逃離。

·五·

繞了幾條路,阿彌好不容易回到舊街巷。

“……阿彌。”身後一聲熟悉的輕喚。

阿乞怯怯地立在月下,雙手絞著衣襟。阿彌不答。

她輕聲道:“隻有我能出來,我想為父親拿一些東西,並不是存心害你犯險。你能不能,不要生氣?”

阿彌冷笑兩聲,眉眼驟厲:“你也知道這是在犯險!今夜,我不在呢?我要是沒有在呢!你,是不是也會有這個運氣,能安然無恙地從丞相府出來?”

沒有應答,一時間寂靜如死。

“阿乞。”阿彌深深歎息,“你的性命,我看得比什麼都重。你能不能答應我,今後無論什麼事,都不要拚命。”

夜漫漫。阿乞的聲音像夢裏壓抑的哽咽:“我不知道。”

阿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阿乞。日子像是空了一塊,和夜裏總缺一個角的月亮一樣。好在,終於有一夜,他慢慢走回舊街巷時,一抬頭,阿乞像曾經無數次那樣,蜷縮成一團地睡在巷角。

“阿乞?”他失聲。

阿乞陡然瑟縮一下,驚惶地睜開了眼。在看到眼前之人的刹那,眼裏有歡喜一閃而過。之後長睫微顫,她低頭,合上了眼。

在那一刹的輕瞥裏,阿彌看清了她眼裏蒙著的一層水汽。他忙在她身前蹲下:“阿乞。”

一聲抽泣。阿乞猛地撲到他懷裏,雙手緊抱住他,像抱住救命的稻草:“阿彌!”

他聽到她抽噎道:“……那個人在強吻我母親的淚痣……我父親快被人害死了……我哥哥姐姐已經被人害死了……”

“下一個,死的會不會是我?”

阿彌緊緊抱著她,覺得她的哭聲宛如刀刃,極慢地淩遲著人心。最深最深的夜裏,連天上的月都跌入了無邊的晦暗。長長的寂靜的空蕩的街道上,阿彌背著阿乞,一步一步地走著,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

阿乞低聲說了句什麼,卻聽不真切。

“阿乞?”阿彌駐足問。

背上沒有聲響。阿彌又背著她,在街道上一步一步來回地走。

朝霞漸起,暗月將沉。阿乞伏在阿彌的背上,低聲將那模糊的話重複一遍。

“阿彌……我會好好活下去。”

·六·

“阿彌!方才阿乞好像在舊街巷找你!”正乞討著,有個小乞丐跑來,拉住阿彌急切道。離上回相見,阿乞又是很久沒有露過麵。聞言,阿彌拔足就飛奔回去。

但舊街巷裏,沒有阿乞的影子。隻有一個暈了桃花、點了淚痣的木製麵具,靜靜地放在巷角,等著誰一步步走近。

阿彌把麵具拿起,發現下麵小心地壓著一張紙條,寫著阿乞教過的文字:我要嫁人了。

阿彌怔怔坐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陡然一躍而起,攥著紙條往城郊破廟而去。他請六九幫忙,讓乞丐們四處探訪,近來到底是哪家人有嫁娶之喜。結果卻出人意料:相國公子對私謁相府的裳彌公主一見傾心,陛下即將嫁女,民間婚嫁暫停。

阿乞不可能在近來嫁給別人,但也難循著婚嫁的線索找到她。阿彌心裏又是歡欣又是憂慮,坐立不安,難辨悲喜。

辛徽廿九年六月六日。天子嫁女,君民同慶。

晚霞燒得一層比一層瑰麗,黃昏裏的人踱著步,安然悠閑。突然一陣喧天鑼鼓:“公主的鳳輦要過來了!”不知是誰高聲喊著,街上從容的腳步瞬間慌亂,行人忙不迭地退避。

阿彌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寸步難行。鑼鼓聲越發地近,他不由得心裏一急。

“鳳輦到——”宦官的聲音已近在咫尺。

焦急之中,阿彌不由自主地往鳳輦的方向一瞥——他看到了阿乞。黃昏之下,公主出嫁之時,他居然在街道上,看到鳳輦裏漠然危坐的阿乞。

腳步驟軟。有人擦身而過時撞到了阿彌,阿彌身子晃了晃,懷裏一個木製麵具砰然落地。他沒有去撿,目光直直地盯著鳳輦裏的阿乞。

他能看見阿乞漠然的神情刹那破碎,甚至能看清阿乞的長睫垂了下來,掩蓋住眸裏百轉千回的心事。他知道阿乞也看見他了,街道上,擋在鳳輦前的唯一一人,她怎麼可能看不見他?

“來人!”是駙馬在大喝。

阿彌木然看過去,那張臉,分明就是相國公子:“把這不知死活的……”

“長居。”阿乞淡淡出聲,“孤今日大喜,不欲見血。”

她掀起垂下的鮫綃,神情淡漠,一雙眼定定地看向阿彌,目光卻淡而冷。夕陽已頹,風吹過街道,她的聲音比風聲飄忽,靜靜地道:“打斷他的腿。”

阿彌彎著嘴角笑。侍衛上前將他拖走,他隻聽見車馬轔轔,離他越來越遠。

夜色四合。等侍衛離開,他拖著斷腿,咬牙爬回方才的街道。街道上空無一人。他一寸一寸仔細摸索著,卻怎麼也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辛徽廿九年六月六日,阿彌不光失去了阿乞,連阿乞留給他的麵具,也一並遺失。

·七·

天子纏綿病榻數月,於辛徽廿九年八月駕崩。禦浮朝的國祚,傳給了本不受寵、卻是數子夭折後僅存的裳彌公主。

乙修元年九月,公主登基,帝號“明宣”。祭天大典上,隔得太遠,阿彌看不到明宣女帝的麵容,隻看得到她一身袞服,尊貴威嚴。他於是欣然歡笑,拖著斷了的左腿,虔誠地和萬眾一齊俯首參拜。

他覺得他該歡喜驕傲的。萬眾膜拜的女帝。他的阿乞。

然而,再次舉行祭天大典時,祭天的卻不是明宣女帝。北方幹旱,南方水澇,一場饑荒轉瞬席卷禦浮。人力無能時,隻有向上天禱告祈福。隻是這祭天一事,向來是由帝王來做。此次出現在祭天高台上的,竟是帝夫董長居。

阿彌隱隱覺得,不是繼承了帝位,就可以左右禦浮,阿乞可能一點也掌控不了她的江山。帝夫祭天這夜,王城的百姓都聽到了狐狸的高呼:“明宣出,天下安!女帝起,江山定!”第二日街頭巷尾就紛紛議論,連靈狐都中意明宣女帝,怕也隻有女帝一人,能領禦浮對抗上天降下的災難。

請女帝主政的呼聲,悄然高漲。但接下來的兩次祭天,依舊是由董長居主持。第三次時,他在百姓的目光裏施施然登台,向上天合十跪拜下去。

狐鳴聲,尖厲長嘯!

“明宣出,天下安!女帝起,江山定!”

董長居臉色大變。祭天高台之下,百姓學著狐狸的鳴叫,聲浪起伏,直欲撲人。董長居額前淌汗,踉蹌後退時竟跌倒在祭天台上。

人群裏的阿彌,不著痕跡一笑。

還記得阿乞教過他,有人在起事前學狐鳴高呼,讓百姓以其為天命所歸。他今次就是用這手段,讓全城的乞丐們學著狐狸鳴叫,把阿乞推到天命之人的位置上去。

旦日,王城內就貼出檄文,言女帝未能親自祭天,是猝然有喜之故。又言雖在深宮,女帝仍不忘為禦浮祈福。

阿彌仰頭看著檄文,想著,初見時女孩兒大小的阿乞,轉眼間就快要做母親了嗎?

他突然很想見阿乞一麵。他把自己藏到送入宮的泔水桶裏,一連過了幾道宮門,都安然無事。但,在過最後一道門的時候,泔水車一停,冷漠的聲音道:“女帝身在內宮,帝夫和丞相有言,須得嚴格盤查。把泔水桶的蓋子,揭開!”

阿彌就這樣曝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幸而送泔水桶的人滿臉堆笑地對侍衛道:“今日出門早,泔水桶內壁來不及擦,又怕您怪我憊懶,這不,讓我侄子趕緊在裏麵弄幹淨嗎?”

阿彌終究沒有進得內宮,扶著泔水車和送泔水桶的人一並出了宮。

“以前還好,如今內宮圍得跟個鐵桶似的,出入簡直難如登天!”送泔水桶的人道,“若不是你曾送我去過醫館,我真不想護你。”

阿彌回望著萬仞宮牆,恍若不聞。

他覺得皇宮鐵一般冷而硬,但他的阿乞,卻被深深地鎖在了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