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乎,我將這位小侍女召進宮內。
我懶懶臥在榻上,瞧著自個兒十指蔻丹,耳邊女子的漸漸嘶啞的淒厲慘叫聲與棍杖聲混合在一塊兒,我眯了眯眸瞌睡好一陣子才揮手道:“行了。”
棍杖聲戛然而止。
“還不快謝娘娘!”
婉兒嫋嫋婷婷走過去,脆脆地道。
那頭斷斷續續傳來女人奄奄一息的聲音,她好似在說,多謝娘娘開恩。
我點頭,那邊婉兒便令下人將她抬出去了。
“這丫頭真不知好歹!”婉兒一邊叫下人收拾地上紅豔豔的血跡一邊惡聲惡氣地說:“想高攀當今聖上?也不想想先得過誰的關!整座西宮全然僅咱娘娘一人,她也不好生琢磨琢磨!”
說著婉兒湊過來,揉捏我的肩膀笑道:“娘娘,消消氣啊!”
我沒生氣,隻是逢場作戲。見得不慣,要殺要剮,秦鞅他全縱我胡來。
晚上秦鞅便來找我。他龍袍加身立於一邊,眉目明明端華威嚴,卻是含笑瞧著我癱在紅帳軟榻上縮著,姿態妖嬈,他道:“怎擺出這副神色,誰又借了膽子招惹你了?”
“何來大名鼎鼎,不過是心狠手辣的惡毒嵐妃罷了。”我哼哼兩聲,永儀宮發生了什麼事他自是曉得,他不提,無人敢提,“你害的。”
他挑起長眉:“恃寵而驕,可有想到哪日朕護不了你?”
“皇上若是願,臣妾自永得庇護安康,”我繼續看著自個兒的指甲,今日妝師於十指上貼上細花,格外俏麗,“等皇上對臣妾厭倦的時候,臣妾就得自個兒卷鋪蓋走人了。”
秦鞅大笑:“阿汝,你可覺得你走得出這宮殿?”
我收了指甲,對他彎出一抹如花燦爛的笑容,乖巧應道:“不可,即便皇上不要臣妾了,臣妾還是皇上的,臣妾永遠是皇上的。”
他似是滿意,便甩袖坐於床邊,我便順從地偎進他懷裏,房裏點了淡淡熏香,秦鞅唇間仿佛也沾染了香,我一身重疊華美的裙褂褪落如打開的完顏花瓣,在燭光下鋪展出醇厚而奢靡的光澤。
“阿汝……”他在我耳邊呢喃。
我好似沒聽見一般,默默望著貼滿精致金花細紋的屋頂,金碧輝煌,光鮮陳腐。
第二日宮中開宴,蕭國大臣使節前來,自是應盛情款待。說來蹊蹺,五年來這是蕭國第一次派使節前來,聽說這使節身份也是不凡。
作為秦鞅唯一的妃子,我自當精心打扮,盛裝前去。
宴會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秦鞅攜我入席時使節早已前來坐於席側,眾人跪拜,我與秦鞅坐定後我抬起頭,望見了傳說中的外國使節。
他一身錦衣,眉目低垂,卻是器宇軒昂,身後二位侍從。
他抬頭的一刹那,我心中仿佛掠過微小卻尖銳的閃電,睫毛顫了一顫,眼前便白了。
是他……
怎麼可能是他?
“阿汝?”身畔秦鞅側首輕聲,我搖搖首,強壯鎮定道:“臣妾無礙,隻是……隻是累了。”
秦鞅眨了眨漆黑的眸子,嘴角含笑,用僅我能聽見的聲音輕道:“是昨夜朕累著你了嗎?”
調笑情話,我卻無暇如往常那般那般溫順應對,壓下聲線道:“那人便是蕭國使節?”
“正是,蕭國大臣江湛。”他摸摸我的下巴,“不好對付。”
我直直盯著案上花紋精致的青銅酒樽,我不知秦鞅對他還有沒有印象,畢竟已經十年了。
是,已經十年,十年前他在山上笑容滿麵為我摘桃花,如今我一身榮華坐在別的男人身邊。
可我知那個人——江湛,在看我,一直在看我。
我微微抬眼,遠遠便撞上他的目光,他坐於席側,手執一杯酒擱於唇邊,神情莫測,目光卻是直勾勾的,似是紮了針。
我望了又望,手指冰涼低下頭,卻又忍不住再去看,他還是這麼望著,我靜下心來,卻察覺一絲異樣。
我轉過頭,婉兒身著白色襦裙外胭脂色窄袖,黑發綰成兩髻,襯得唇紅齒白,她手捧酒壺立於我身後,此時深深埋著頭,小臉紅得厲害。
酒宴散去,秦鞅回禦書房與使節商談國事,我獨自回了寢宮,走了一段便遣散了侍女,在庭院裏轉悠,夜裏花兒隨風搖曳,暗香陣陣,我走進假山中,出聲:“江湛。”
夜色陰影中走出來一人,月色中露出熟悉卻越發成熟的眉目。我仿佛看見昔日在桃花下對我微笑的那個年輕男子,站在原地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緩了一緩,道:“你不去禦書房?”
“我以醉酒推辭,明日再與皇上一敘。”江湛上下將我打量一番,搖首似是苦笑,“在蕭國便聽說瓏國後宮僅嵐妃一人,在皇帝麵前溫順可人,卻對靠近皇帝的女子全不放過盡數折磨,原來如今見到的……卻是你。”
他眸中流露出約莫是心疼的東西,我對他露出笑,相隔十年,他還記得我,這很好……
“是,是我。夜黑,這被他人撞見悉數在皇帝那兒落下把柄對你不利,他曾說你不好對付。”
江湛明顯一愣:“汝兒,蕭國與瓏國如今形勢緊迫,你是瓏國嵐妃,你怎可……”
“是,我是他的妃。”我仰起妝容精致卻蒼白的臉頰,反笑道,“江湛,你曉得當年我如何進宮的,你曉得當時我心裏的人是誰。”
江湛身形明顯一僵,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在宮中這十年可好?可是孤單了?”
他聲音輕輕的,我想,也許他早已有家室,那麼過去種種,提起又有何用——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好,好得不得了,這深宮之中榮華富貴,皇上又待我好,我為何不好?”我反笑道,“至於孤單,宮中雖無其他姐妹妃子,但總有些討人喜歡的婢女陪著,宴會上我身後的便是我撿的一個女孩兒,叫婉兒,聰明得很。”我一邊說一邊細細瞧他的神色,江湛道:“她叫婉兒?”卻又一頓,似乎意識到不妥,又不言了。
“我回去了,晚了他會起疑。”我隻當沒注意,理了理裙擺款款離去,身後飄來江湛的聲音,“汝兒,倘若日後,倘若日後可以,我帶你走可好?”
【叁】
至今我都記得在桃之夭夭的季節,那個青年對我許下的諾言,他說汝兒小姐,江湛願永遠陪著你。可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湛與其他使臣在宮中住了一段時日。
三日後婉兒支開侍女送來一方木匣,道:“娘娘,這是江公子吩咐婉兒給您的。”
我接過匣子,挑起一根手指掀開看了一眼,裏麵是一枝新鮮的桃花,皇宮中因我下令早已在數年前已無桃花,也不知他從哪兒得來的,我抬眼瞧瞧婉兒,她小臉低垂,耳根泛紅,我淡淡道:“你打哪兒見到他的?”
“今早婉兒給娘娘端燕窩,於回廊中遇見的。”
我哦了一聲:“下去吧。”
婉兒對我福福身,便下去了,她轉身時,我聞見一股淡淡的香,熟悉卻陌生,已許久未聞過了。
我開始思慮起與婉兒的種種,她是我當上貴妃後的一個冬天裏撿來的,那時鵝毛大雪,天寒地凍,她一個人兒小小地在垃圾堆裏找東西吃,十指髒兮兮的。我把她帶回來,擱在自個兒身邊,她無依無靠,宮中依賴著我,也是我最為放心的丫鬟,做事利索,腦袋靈光,什麼事兒沒有瞞她。
如今數年過去,她已經長成我與江湛相戀的那個如花年紀,嬌嫩青春,亭亭玉立。
蕭國使節前來又過了兩日,我閑來無事,又將江湛送的匣子翻開,桃花不再鮮豔,淡淡的粉色花瓣躺在木匣中,浸出一種芳香。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那日婉兒身上的是桃花香。
那日農曆三月初三,京城的桃花開了,大抵是誰帶她去看的。當夜見婉兒服侍我時似有些心神不定,我放出不經意的口吻道:“怎的這般神色,這麼晚了待會兒還要去見誰嗎?”
婉兒臉色微變,擠出笑容道:“娘娘在說什麼呢,婉兒不過是見這春夜寒涼,心裏想著明日給娘娘添件衣裳罷了。”
我笑笑不語,婉兒服侍我就寢後熄了燈,見我入睡,便默默退出房間。
我披衣起身,隨於她身後。今夜無月,群星璀璨,我見婉兒未提燈走進後花園,一側身便轉進假山之中。
又見假山,我靠近了些,便見隱隱黑暗中,一個男人等在那裏,她一身紅色襦裙走到她身邊,兩人靜了好一陣子才低低絮絮說起話來。
那個男人,我認識。
“若不是江公子在那日酒宴上一直瞅著婉兒,婉兒、婉兒才不會找江公子說話呢。”
“那時婉兒姑娘尋見在下,出口想看宮外桃花,在下如今想來也是吃驚的,”他頓了頓,又道,“年少時,在下對桃花也甚是喜歡……”
婉兒低下頭似是在袖中摸索一陣,忽而抬首,聲音多了數分羞澀:“多謝江公子帶婉兒看桃花,婉兒沒什麼可以回報的……這、這是婉兒繡的香囊,望公子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