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禍國妖妃(3 / 3)

“婉兒姑娘……”

“桃花下江公子說的話,婉兒一直記得,此生難忘。”她又低下頭去,聲音小小的,“公子回國時,望一定記得,向皇上將婉兒討要去,婉兒等著……”

四周靜悄悄的,我覺得我應該上前,可雙腿灌鉛一般動彈不得,心中揣測遠不如親眼所見來得震撼,心中火燎一般,末了轉身回房。

回去後我在房內亂摔了一氣,侍女誠惶誠恐上前,我站在滿地狼藉中努力呼吸著閉了閉眼,又轉頭望向梳妝鏡,鏡子裏的女人用精致妝容掩蓋麵龐,眼眸卻已無花季少女所獨有的天真單純,暗灰一片。

我忽然明白我憤怒並非因為那一對暗中幽會的男女,而是我自己。

十年轉瞬,容貌不再。

我已經老了,而婉兒卻是正美麗的時候。

翌日我叫來婉兒,婉兒恭恭敬敬地立著,我瞧她那張美麗的臉,叫侍女端來一方檀木食盒,說:“禦膳房來了位糕點師傅,桃花藕糕手藝甚好,本宮用了一些,剩下的拿給你回去吃吧,本來昨日就寢後想交給你,可惜招婢女去找你,怎麼也找不到,也不知你去了哪兒。”

婉兒抬頭,眸中驚慌閃過,她顫了顫嘴唇,隻低低喚了一聲娘娘。

我眸中笑意盈盈:“怎的,這桃花藕糕當真好吃,本宮——專門為你留的。”

婉兒嬌弱弱的身子抖了一抖,便慢慢接過食盒,默默退下了。我靠在竹椅上晃晃悠悠曬太陽,愜意眯眼。

我本不算一個好女人,心狠手辣的妖妃宮內死了一介小侍女,無人敢說。隻不過約莫覺得,十年前江湛沒有許下諾言他是對的,人心易變,於我,於他,皆是如此。

念及此,我卻未有多少傷感悲涼,卻憑空多出滄桑,還有什麼一成不變呢?

哪知第二日,宮裏傳來消息。

蕭國使節江湛,昨夜用食於自己房內毒發身亡,太醫鑒定,毒名鶴頂,藏於小食中,出自西宮。

一時間軒然大波。

我跌跌撞撞跑去見江湛最後一麵的時候,他正被侍衛抬走,他的臉呈青色,神情扭曲,這般的模樣本該出現在婉兒身上,而婉兒正魂不守舍立於一邊,慘白著小臉,不知所措。

等他人散去,天邊一抹哀絕的血色黃昏蜷縮在我腳下,我扶住朱紅的門檻,緊緊盯著婉兒:“好一個毒自西宮……你以為,本宮發現了你倆的事兒,你除了本宮,便可在這宮中求一方安寧?”

婉兒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抱住腦袋尖叫出聲:“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我的錯!是娘娘您要殺婉兒!是您看不得江公子和婉兒在一起!當初是他先看上婉兒的!婉兒不要一輩子困在宮中!”

“你當真喜歡他?”我忽然覺得悲涼,無力笑了一笑,“你心裏想什麼本宮不知道嗎?比起妖妃身邊的丫鬟,蕭國大臣的侍妾想必更為風光富貴,是不是?事情敗露,你便想著自保,拿我給你的糕點毒死江湛嫁禍給本宮除去威脅,你不是不喜歡他,隻是你更喜歡你自己,是不是?”

我轉身慢慢走回宮,身後飄來婉兒的哭聲,風一般散去了。

皇宮裏氣氛仿佛凝滯一般,宮中閑言碎語頗多,我懶得去管,其間風聲雨聲過了三日,又聽說那蕭國派來使節清查此事。

查與不查又有何幹,蕭國乃大國,瓏國與蕭國之間本就關係微妙,如今倒有了個叫他們乘虛而入的契機。

我不見秦鞅,第四日晚他來了,眉目疲倦,他坐於茶幾旁飲了一杯茶,我靜靜坐在梳妝台前,透過鏡子注視他。

兩人無言,末了,他飲畢三杯,走來從身後擁住我,摸摸我的長發,抽出發釵,將我綰好的發髻拆開,披在肩頭。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秦鞅的聲音比以往啞了些。

他的指尖穿過我的發,涼涼的,我等了又等,本以為他會問,比如下毒之事,比如我與江湛的關係,可他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問我,毒是不是我下的。

心裏隱隱浸出疲倦來,我依舊用輕軟的聲線道:“這次皇上可還護得住臣妾?”

秦鞅不語,我繼續道:“我從入宮那年便想,我會如何結束在宮裏的日子,現在想來,這般倒也好了,如今江山已固,當今聖上除了身旁嵐妃遭人詬病,倒也深得民心……”

“阿汝,”身後秦鞅靜靜打斷我,“朕問你一句,你伴朕十年,可有真心過?”

我怔了怔,想起今日侍女碎語,眾臣已跪請聖上交出妖妃以給蕭國一個交代,念此轉身回眸,抬首嫣然一笑,“已經十年,這些重要嗎?”我理了理裙擺站起來,有些話,他不說,我替他說。

“皇上英明,自當以瓏國百姓平安為重,明日把臣妾交給蕭國吧。”

我將話語說出,秦鞅沉默半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吐出:”你可知你入了蕭國將如何?”

我眨眨眼,笑道:“我知道,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秦鞅又是沉默。

我心裏明白是要離開他了。於是臉上維持笑容說:“此事之後,皇上還是納新妃吧,大臣們催得緊不是嗎——”

秦鞅伸手突然抱住我,將我抱得很緊,嘴唇有些急切地攫住我的,我一如既往溫順迎合。我想,這約莫算是最後的告別了。

如今想來,入宮十年,我隻身獨霸西宮,那話折子中佳麗三千是如何模樣,我不知。

我隻記得很早很早以前,秦鞅年輕冷漠的臉,那個時候我們還在冷清的柴門小院中,他對我冷冰冰的,語氣生硬,我往他的洗腳水中撒辣椒粉,他也隻是狠狠瞪著我,抿唇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後來我發燒,他便整晚握著我的手不放開,喚著我的名字。

這已經過了太久,而層層宮闕,重重圍牆,一方天空,我終得離開。

第二日醒來時秦鞅已經不在了,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我摸摸床鋪,已經涼了,忽然間有些明白有什麼在這漫長的光陰中一成不變。

秦鞅懷抱的溫度。

永遠是溫暖的,日夜伴我身邊,從未變過。

方才洗漱穿衣,李總管便雙手捧聖旨來了。

我心想,來了。

李總管神情複雜,他似是悲痛似是不甘地看了我一眼,攤開聖旨,我慢慢跪下。

他的字句吐出,我的眼睛慢慢睜大,最後腦中空白。

【肆】

清晨,行人寥寥。

我衝出皇宮,直奔城門。遙遙地在城門大開的門口,我望見男人青衣長衫的背影,城門外,是蕭國護衛,手持佩刀。

我鉚足了力氣,大喊一聲:“秦鞅!”

他身形一滯,轉身望來,不可置信的模樣,微怔。

我提裙跑到他身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他褪去端華龍袍,更顯眉目清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低聲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這是我要問的話,”我道。

我盯著秦鞅的臉,這個男人在想什麼我永遠不懂,“你來這兒幹什麼?”

李總管手中聖諭,蕭國使節為瓏國勍帝指使所弑,勍帝即刻退位,傳位於四王爺秦商,後宮嵐妃——其蠱惑君王,賜毒酒畢事。

李總管收回聖旨後慢慢道,娘娘,替身已經找好,娘娘這便離宮吧。

“江湛不是你殺的,你怎可以如此草率退位?你根本沒必要替我擔這些東西,”我忍不住蹙眉,“你的宏圖大業呢?”

秦鞅定定看著我,末了一笑,眼眸都彎了起來。

“阿汝,以前我每年上山,都會看見你在桃花下對一個少年笑。”他開口,“在宮裏,是沒有這種笑容的,那個時候,我多麼希望你也能這麼對我笑,可你進宮後再也沒有這般笑過了。”

我站在原地,緊握雙拳不吭聲。

“日後你仗著我愛你,在宮裏胡來,我覺得也是好的。”

城門高而大,風吹過,揚起塵沙。

秦鞅站在我身邊,已永遠脫去了龍袍,昔日榮華不再,他的黑眸裏卻熠熠生輝。他搖頭笑笑注視我,說:“阿汝,你一直覺皇宮是你的牢籠,我知你恨我,如今你自由了。”

他說:“阿汝,你走吧。”

他轉身朝城門走去,我看了看他,握緊拳頭默默跟在他身後,一起走過了城門。

城門在身後緩緩闔上,這時他才回了頭,又是一怔。

“阿汝?”

“我也覺我應該恨你。”我注視秦鞅的黑眼睛,“你搶走了我所有年華,你將我從江湛和父母身邊奪開,你還不是皇上的時候,你對我還很凶。”

秦鞅沒有說話。

“可是秦鞅,阿汝說過阿汝是你的。”我低頭去拉他的手,“即便你不要了,阿汝還是你的。”

“阿汝……”

我走到蕭國護衛麵前,轉身對秦鞅露出會心的笑容:“所以無論生死,阿汝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