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知道那一夜下的雪是為了什麼。
元慎說:“原來你會飛?”
“因為我是羽人啊!”月光下雲裳抬起眼睫看他說,“我是異族,你還會喜歡我嗎?”
他抬手輕輕攬住她道:“天下隻得你一人,與我同心。”
***
南帝召見雲裳的時候毫無征兆。
彼時她正在房裏串一串瓔珞,管事的小太監跑進來的時候嚇了她一跳,她愣了一愣,手裏的瓔珞散了一地。
南帝已經老了,連胡子都變成了白須。
她恭恭敬敬地走到書房門前,聽見通傳聲,才敢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南帝坐在書桌後批著奏折,聽見她進來,頭也不抬地道:“你就是雲裳?”
雲裳垂著頭,又聽見南帝道:“你就是雪衣族的公主?”
雲裳仍然低著頭,南帝放下朱筆道:“朕早就聽說你聰慧過人,照顧元啟也是無微不至,皇後又總讚你心靈手巧,朕倒也想瞧瞧究竟是個怎樣的美人。”
雲裳緊攥著衣裳的手微微出汗,緩緩抬起下巴。
南帝的聲音低低的:“是個美人,怪不得元啟、元慎都這樣一心一意地要取你為妃。”
雲裳心頭咯噔一聲,暗自咬了咬嘴唇。
南帝緩步自台階上走下來,低聲道:“你可知道元啟這次南征時同朕說了什麼?他說,若是他比元慎先回來,那你便是她的妃子。若是元慎先回來,那麼……”
“他為了要娶你,才同元慎一起去了沙場,你可知道嗎?”雲裳慢慢地搖了搖頭,南帝又道,“他為了娶你,同他母後不知吵了多少架,挨了朕多少罵,你可知道?”
她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八歲時,元啟第一次同皇後說要娶雲裳時,一旁的皇上哈哈大笑,說那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也已經想要成家立業了嗎?
十二歲時他同皇後說要娶雲裳,皇後生了氣,那不過是一個宮女侍婢,哪裏有當得了皇妃的福氣。
十四歲時他同父王說要娶雲裳,父王告訴他,他將來是要被立為太子的人,太子妃怎能是個侍婢?
元啟說,誰要做什麼太子,我隻要雲裳。
南帝一個耳光險些扇聾了未來的太子。
十五歲那一年,他說他要娶雲裳,皇帝說:“你若能像你三哥那樣建功立業,那朕便允你娶那女子為妃。”
元啟說:“不要做妃,我要她做後,做我的皇後。”
皇帝冷笑道:“即便原本是個公主,如今也不過就是個侍婢,她憑什麼。”
元啟道:“憑我喜歡她。”
憑我喜歡她。
可惜隻是怕是,元啟做不到。
元啟果然是做不到。
沙場傳來噩耗,元啟再也回不來了。
皇帝望著雲裳道:“但朕答應過他,等他回來的時候,就允你做她的妻。”他說著,抬手掀去桌角一塊黃布低聲道,“如今,他已經回來了。”
雲裳幾乎是癱軟地坐在了地上。
她終於知道了。
元啟他不回來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皇上,可是……”她幾乎是跪著走到龍座前,哀求道,“奴婢雖承蒙六皇子厚愛,就是生生世世也不能為報。但奴婢不能嫁給六皇子,奴婢不能……”
“所以,你要嫁給元慎嗎?”皇帝的目光冷如冰柱,“你是元啟的妻子,若是你嫁給元慎,眾人會怎麼說?滿朝文武會怎麼看?他們會以為元慎搶了胞弟的妻,他們甚至會說元慎為了你殺死了元啟。朕如今隻剩下這個兒子,你也要將他殺死嗎?”
雲裳怔在那裏,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此生最幸運的事便是遇到了元慎,卻不曾想過元慎遇到自己,或許這一生最不幸的事。
皇上說得對,她已經害死了元啟,莫非要再害死元慎?
她在靜室中坐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都沒有得到一絲一毫元慎的消息,她想念元慎,卻又害怕他回來。她想,也許她再也等不到他回來了。
第四天清晨她打開門,她說:“請皇上賜婚。”
成親那一日,她穿上了及笄那一年元啟為她訂製的華服。
瓔珞珠翠,金絲銀線,沉甸甸落在身上,像是一副無法開啟的枷鎖。
對鏡梳頭的時候,她聽見手上的珠串發出聲響。
閉上眼睛,水珠便順著麵頰落下來。
一對紅燭,兩杯清酒。
她知道這一生那麼長,她卻再也等不到元慎。
冰冷的毒酒滑入口中,灼燒著食道滑入腸胃,她閉上眼睛,她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元慎追不到,她要去找的人也不是元慎,身體沉甸甸地倒在台階上,恍惚間聽見元慎喚自己的名字,她想再喊一次,再看一次。
卻怎麼都睜不開眼。
那是天魁三十六年的冬。
她進宮八年,恍如一世。
***
睜開眼的時候,卻不是火燒地獄,不是雲霧天宮,而是元慎。
她一骨碌爬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敢鬆開。
元慎淡淡地笑著說:“是我,不必害怕。”
布滿傷痕的手輕輕拂過她的發絲,他說:“我說要你等我回來,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她暗自咬著嘴唇,她說:“我已是元啟的妻子,滿朝文武都見證那一場冥婚,我不能再嫁他人,我活著也是死了,倒不如讓我幹脆地死了。”
他猛地握住她攥著藏在腰間匕首的手,緊緊地攥著說:“你可知道你死而複生,我已讓道人將我的命和你的命鎖在一起了,你若是自盡,我也會死。”
他慢慢地鬆開手道:“雲裳,你若是想我同你一道死,我也不會攔著你。隻要能同你在一起,生或死,我都無所謂。”
匕首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他說,你是誰的妻子都不要緊,我心裏你隻是我一個人的。
她撲在他懷裏,哭得撕心裂肺。
她說,元慎,我會害死你。
他說,不會的,我會好好活著,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他們在雲霧峰住了半月有餘,雲裳總是站在閣樓上望著雲端發呆。她聽這裏的侍女說,元慎抱她來到這裏時鎧甲上都是血,筋疲力盡地倒在門口,但還是不肯放下她。
他求那道人救她,他說,隻要你救活她,什麼都能交出去。
道人問他,甚至是你的命嗎?
他說,是,甚至是我的命。
他們的命被綁在了一起,但她已經是元啟的妻子。今生今世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卻也不能分開。
她望著元慎說,你不能留在這裏,你要回去。
他說,不,我要留下來。
她說,元啟死了,你要去替他接掌這天下。我已經同元啟成了親,我再也不能做你的皇後,但你要有皇後,你要有這天下,隻有你有了這天下,我才能好好地活。
他暗自咬著嘴唇,她的手輕輕托住他麵頰說:“元慎,我在這裏等你,不論多久,我都等你。”
新帝登基,改年號天奎。
雲霧山天殘道人被封為司命,日夜為南國祝禱。
人人都說新登基的那位南帝雖然平亂南國,征戰沙場,但他隻為了個女人便弑父殺弟,大逆不道,所以至今皇後之位上,總是放著一塊靈牌。
天奎初年的冬天,下了一場極大的雪。
那之後每年的冬天,南國都會下起大雪。
人們說也許是因為冤魂多,所以冬天雪總是下得特別大。
也許,是這樣。
***
望著酒杯裏斟滿的酒,元慎漸漸有些醉了,他低聲說道:“有時候我多希望死在沙場上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元啟……”
他將頭枕在她的腿上,仿佛無限疲憊地睡去了。
她輕輕撫著他的發絲,慢慢地搖了搖頭說:“不,我要你好好活著,隻要活著,我們便還能在一起,十年、二十年,生生世世,我都會等著你。”
她身後的羽衣緩緩飄揚,天外慢慢飄起了鵝毛大雪。
雲裳第一次在沙場上看到元慎,是他騎著馬,穿過舉劍對著自己族人的士兵們,大聲說著:“放下劍。”
士兵說:“他們是異族。”
元慎說:“他們也是百姓。”
那時候她看見馬上的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穿著沉重的盔甲,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和統帥天下的氣度。也許那時候,她已經愛上他。
那一年雲裳七歲,元慎十二歲。
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卻也不能分離。
“《羽殤舞》天下,白雪霧皚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