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仙
萌神·妖路歡脫
作者:褪盡鉛華
1
孫猴子大鬧天宮後,我師父臨危受命,接任了弼馬溫一職。
而他唯一的弟子,我,就成了浴仙宮宮主。隻是我這個宮主著實命苦,幾百年來也沒見到一個仙人,終日不是給太上老君的青牛捉虱子,就是給壽星的白鹿刷毛,最讓人崩潰的莫過於普賢菩薩——
你換個坐騎會死嗎?你知道給大象洗一次澡要多久嗎?
久而久之,浴仙宮越發人丁稀落,到了昨日辰時,宮中上下,便隻剩下我一人。
我哭著去找師父,想要和他一起轉行去養馬,可遠遠就看見幾千匹神駒奔騰而過把他老人家踩成了肉餅,他滿臉滿身的蹄子印兒,手顫顫巍巍地伸向我:“好徒弟,你來找為師何事?”
“師父,您頭上有馬糞。”
我遂開始招人。苦等三日,大門始開,我滿臉堆笑迎了上去,邁出一腳便僵在半空中踏不下去。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絕美男子,仙風道骨,撲麵而來一股子高貴氣息。
“您——想必是走錯地方了吧?”
“怎麼,”他開口說話,明明是冷若寒冰,卻燙得我麵頰一緊,“這不是浴仙宮?”
“難不成你想追隨本宮?”我那一腳終於落了下去,卻是重心不穩咣當砸在地上,仰麵望他高高在上,向我伸來三根手指,冷豔絕倫。
“怎會。”
仿佛聽到他輕笑,可似乎隻是一聲嘲諷的鼻息。明明是極大的侮辱,可他始終緊閉的雙眼卻盯得我頭皮發麻,張口便開始檢討起來:“是是是,小仙何德何能,請來大神您來坐鎮。”
話說出口,才方覺不對勁,我氣鼓鼓地蹦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哪裏冒出來的,在本宮麵前指指點點,大逆不道!”
他站在那裏,話也不說一句,一時間空氣中仿佛都蕩漾開無聲的嘲笑。
微微扭過頭,他終於正麵向我:“自言自語,也能如此活潑有趣。”
我臉一紅,再一次沒有節操地脫口而出:“謝謝謝謝。”
說完便石化在那裏,看著他悠然地從我身邊走過,說了句我沒敢聽懂的話:“我是來洗澡的。”
我洗大象也未曾這般絕望。
此時此刻,我手持仙羽立在池邊,腹中草擬了無數遍,終於問出:“於是您是隻牲口嗎?”
“牲口?”他側過身,修長的身子上衣微微敞開,露出白亮白亮的胸脯,“如今仙界已經這樣稱呼仙騎了嗎?”
“不不不,”不知為何,今日我如此慌張,總是口不擇言,“我隻想問問您本尊有多大,是豬馬羊這樣的大牲口,還是公雞白鵝這樣的,當然,蜈蚣之類的本宮卻不排斥,就是洗腳要多花費一些工夫……”
他突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笑,笑得很開心,然後又說了一句我不敢理解的話:“本尊就這樣。”
見我呆滯,他手在胸前輕輕那麼一扯,白衣飄飄而落,整個人正麵向我,白花花一片。
我於是終於明白,他是要維持人形沐浴。
換句話說,他這是公然耍流氓。
“本宮宮宮宮……宮不給人洗澡!”我慌忙蒙上眼,“你速速變回原形。”
“池子似乎……不夠大。”他撲通一下進了水,“你就當我不是人形好了。”
這怎麼能夠當作?那寬肩窄腰,那人魚線,那白皙光澤的皮膚……還有那張讓狐狸精都想撞牆的臉啊!
即便他此時此刻背對著我,光是那漂了一池子的黑發,就像濃密的水草要讓我溺水窒息。
然後他轉過身。
“你叫什麼名字?”
“浴仙。”我依舊閉緊了眼,腦子裏閃過的卻是當年師父的話,“你無功無福,不知為何而成仙,無族無名,尚無仙位可考。”
大抵是說,我成仙是個錯誤。
師父念我可憐,於是便收了我為弟子,賜我與這浴仙宮同名。
想我這樣碌碌無為的小仙,比起那端果盤、掃宮殿沒什麼區別,在他這頭冷豔高貴的仙騎眼中,有名字和沒名字又有什麼關係?
我有些喪氣地睜了眼,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早已明白他不過沒話找話。可他卻突然也睜開眼,那一瞬間整個浴仙宮屋頂蒼穹星光乍現,永晝的天庭第一次出現了夜空。
我站在水邊,他立於水中,遙遙而對,水氣氤氳,好似一幅人間水墨。
手中仙羽碎了無數,飄飄灑灑,一池天水,半壁飛羽,逍遙至極,不可方物。
“天地之間,有一處為你而生,足矣。”
2
他錯以為浴仙宮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我沒有糾正他。
我甚至沒有斥責他搞得我一池子羽毛。
清洗池壁的時候我忍不住回想那瞬間夜色,而他卻神出鬼沒地出現,一聲就叫我頭撞到了池壁上。
“你傻笑什麼呢?”
他依舊居高臨下白衣飄飄,而我卻總是幻覺看到他不著一物時的白花花……
“那個,洗澡,要給錢的。”
“哦。哦?” 半晌,他才反應過來,“天庭何時有這樣的說法?”
“天庭自然沒有這樣的說法,可你顯然是外麵來的吧?”涉及浴仙宮的發展問題,決不能含糊,我叉著腰和他理論起來,“這宮殿是天庭建的,池水是天庭供的,本宮也是天庭養大的,自然天庭的仙騎可以不給錢,當然,蜈蚣例外。”
他那麵目表情本是窮凶極惡,可聽到最後四字,卻是強強忍住上揚的嘴角,眼中不知不覺竟暈染上一層少見的溫柔:“哦,那本尊的確應該給錢。”
就在我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一般時,他卻狡黠地笑了:“你要多少銀子?”
我大頭朝下摔倒在池子中央,翻著白眼氣鼓鼓地說:“我要銀子那樣庸俗的玩意兒幹什麼?難道捏個雕像放著嗎?”
他不說話,隻是笑眼看我。我這才後知後覺,原來他不過是在戲弄我。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我叉著腰朝著他一頓亂噴:“你聽好了!本宮要的是北海的天冥石一百零八塊,東海的鬼鬆九十九棵,西海的天蠶絲三百六十尺,還有南海珍珠一萬顆!”
他沉思片刻,問了句:“做什麼?”
這多少讓我意外,按照常理,聽到我這報價的仙騎大多數都叫囂著“你等著,我會叫我家主人來收拾你的”,然後一溜煙兒跑得無影無蹤。
可他卻問得這樣認真,我也便再不客氣。
“我要用天冥石做浴池,鬼鬆做臥椅,天蠶絲做浴巾,珍珠做浴鹽——”
半晌他隻是點頭:“很不錯啊!”
幾輪交戰,終究還是輪到我目瞪口呆,而他依舊那麼雲淡風輕地說:“天冥石我可以找到,其他三樣,恐怕要費些力氣。”
“你可別說大話,我知道你這樣的散仙坐騎在想什麼!你起碼要給我一塊天冥石,我才放你走人!否則——”
“否則怎樣呢?”
“否則我就把你扣在這裏給本宮打下手!”
他沉思了又是片刻,居高臨下地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宮主,有何吩咐。”
他便這樣賴在了浴仙宮。
我以為他是被我這遠大的理想所感染,抑或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可他卻隻是含糊不清地笑了笑,說了句:“隻是覺著有趣罷了。”
隻是覺著有趣?還罷了?
大爺啊,刷後背、剃毛、清洗浴池的還是本宮,您老人家卻隻是抱著把古琴在池邊助興!
而且,您有點職業操守好嗎?唱來唱去不過那麼一首曲子——《逍遙遊》。
於是我就聽著一隻大魚變成大鳥的故事,聽到耳朵長繭。可是那些仙騎卻意外買賬,一個個哭得淚流滿麵,送來的奇珍堆了一池子。
一日我終於忍不住,問了相熟的蜘蛛精,隻見她八隻手並用也不夠擦眼淚,聲情並茂地說:“你年紀尚輕,有所不知,上古時期有仙為鯤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這些可以不用說了,我家琴師已經唱了好幾百遍了!說重點。”
“他早便可以脫離仙身,成神於天地間,可他為了陪伴他的主人,甘為仙騎,實在是我輩楷模啊!”
“哼,不用猜,他那個主人肯定是個大美女。”
“咦,你怎麼知道?”蜘蛛精天真爛漫地問。
“翻個身,”我手下沒停活兒,嘴皮子卻依舊利落,“而且,我敢肯定那女仙人一定死得很慘,然後他跟著殉情了!正所謂悲劇恒久遠,殉情永流傳。”
琴聲戛然而止,我幾乎遺忘了的他立在水邊,而我站在水中,依舊遙遙而對,水氣氤氳。
我看不清他什麼表情,隻聽到他說了句:“那位女仙子,便是後來的鬥極之母。”
鬥極之母,掌管日月星辰的上仙。我與她不是很熟,因為她貌似沒有坐騎,據說她可以踏星而行,渡月而歸。
但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在於:
她的夫君乃是無極元祖,那可是比玉皇大帝還高好幾個輩分的老祖宗。
“這鯤鵬也著實活得不耐煩了,想和元祖搶老婆,估計直接被打回原形了吧!”
“成神如何,打回原形又如何,隻要日子過得有趣,一千年和一瞬間有何區別?”他總是與我唱反調,在客人麵前也不肯給我半分顏麵。
我惡狠狠地剜著他:“那你倒是說說,怎樣才算有趣啊?!”
“我不是早說過,”他突而笑得十分明媚,“這裏的日子,就還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