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原地,隻覺著臉燙得很,恍惚之間,竟錯覺他臉頰也泛起紅暈。正要開口問,他卻別扭地扭了頭,粗暴地打斷了我:“宮主,等著洗澡的隊伍排得好長了,閑話,還是容後再說吧。”

我翹首,浴仙宮外,各種飛禽走獸紛至遝來,不知不覺延綿已百米。

歡呼雀躍,回首向他,他卻捂住胸口弓著身,臉色煞白,一頭亮麗的黑發瞬間掉落幾根。我想去扶他,他卻將我一把推開,始終不肯看我,隻低聲說:“都是你害的。”

三分嗔怪,七分羞澀。

我傻在那裏,蜘蛛精眼淚汪汪旁白著:“那個,打擾一下,能幫我把泡沫洗幹淨再調情嗎?”

3

“打起精神來!小十三,你去洗大雕!注意羽毛,別弄得一池子!二十八,你去給老烏龜搓殼,小心點,那可是古董,咱賠不起!喂,誰來給蜈蚣洗腳?你們都別跑啊!”

這是琴師來浴仙宮的第三十三天,我的手下也已經到了編號六十八,快要超過王母娘娘的禮賓隊,聽說好幾個侍女已經放棄蟠桃宴上勾搭仙人的機會,跑來浴仙宮打雜——

當然,她們都是來看琴師的,誰叫他那麼秀色可餐。

作為一宮之主,我也要長遠打算。琴師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經常突發狀況,有時甚至會脫落一種堅硬光滑的毛,被他悉數搶走。

“小家子氣,本宮見多識廣,什麼毛沒見過?”

“你也算見多識廣?”

我的臉憋得通紅,他竟是笑出了聲,隨即又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行行行,別咳了,我怕了你還不行嗎?”我的心一軟,便扶著他出了浴仙宮,在陽光最好的地方給他安置了一個蒲團。

“宮主,我可以不坐在這裏彈琴嗎?”

“不能。”

想想看,在浴仙宮門口陽光最好的地帶,小風一吹,逍遙歌起,就連幾千幾萬裏外的仙禽走獸都要來俯首。

想到這裏,我恬不知恥地一躍而上,猛地拉低了琴師的衣領。

他極為不滿地推開了我的手。

“害羞什麼?你脫給我看的時候相當利落。”

“那是洗澡。”

“那你不妨當這裏是露天浴場。”

他歎了一口氣。“你啊……真拿你沒有辦法。算了,我欠了你的。”

他說這話的語氣,仿佛動物報恩一般。

想到這裏,我靈光一現。“你的本尊,不會是一隻大雁吧?”

“大雁?”他緊蹙眉頭,“你又在瞎猜什麼?”

“哦,沒什麼。”我訕訕笑著,“隻是當年師父說起,我無功無福應是成不了仙的,算遍了我的俗世,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善舉,也不過是救過一隻大雁罷了。”

琴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低聲喃喃:“哪裏像大雁了……”

“它明明就是隻大雁啊!隻不過當時陷入泥沼又髒又臭的,自然看不真切!我把它撈了出來好好地洗了洗,羽毛相當漂亮呢,可惜你沒看到。”

他眉宇間似乎舒展了一些,微微揚起的嘴角有些暖意。

“哎,它在我轉身的一刹那就不見了呢。”

“哦。”他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你們仙騎的笑點和淚點都好奇怪。”我叉著腰,他卻依舊笑著,充滿了暖意,“你是個好人,成仙也並不奇怪。”

“其實,”我壓低了聲音吐吐舌頭,“我是想把那隻大雁洗幹淨了煮了吃的,別告訴我師父哈。”

他終於如我所願石化在那裏,任胸前春光乍泄,絲毫未動。

“師父一定是覺得我洗動物很有一手,才把我收在了浴仙池。”我自顧自地說著,“所以一定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

他再也沒有回複我一句。

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就像我當年救過的那隻大雁,一轉身,就不見了。

他失蹤的這段日子生意清淡了許多,而我封鎖了消息,隻說琴師去學新的曲子了。

我擔心他那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更害怕他一去不複返,隻留給我幾根碎頭發。

心終日揪得一團亂麻,夢中忽而是那天他睜開眼星光燦爛靜對無言,又忽而是凡間那時夜空下我為那隻大雁梳洗羽毛。

兩幅場景交錯重疊,我總是這樣的驚醒。不知為何總覺得他像極了那隻大雁,連消失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沒良心的。”

耐不住心中的嘀咕,我還是沒骨氣地跑去找月老。他老人家算姻緣的同時也就能算出生辰八字、前塵往事——當然,也就包括了他的本尊。

“你當真隻是算算他本尊為何?”

我硬著頭皮紅著臉,極小聲地說:“當然,順便算算姻緣也無傷大雅。”

“什麼?我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你大點聲!”

“算、算姻緣……”

“什麼?”

“算姻緣!”我的吼聲震崩了好幾條紅線,月老心滿意足地折騰出他全套家當,將頭發扔進一個破舊的木碗裏,口中念念有詞,那頭發卻依舊平靜地躺在碗底。

“你這行不行的啊?平日給你們家那對鴛鴦拔雜毛,他們把你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連個仙騎的變形術你都破不了?”

月老被我說得臉比紅線還紅,喃喃自語半天,喚來了他那對鴛鴦,一人一根毛投入木碗,嘭的一聲,頭發就變成了五彩斑斕的鴛鴦羽。

“這鴛鴦羽你留著沒用,送我好了。”我趁機揩油,“算是補償。”

月老翻了個白眼:“宮主,如若我破不了他的仙術,那便隻有一種可能——他的仙法還要強於本仙。”

“他他……他究竟是個什麼級別的仙騎?”

“最低也是玉皇大帝的五爪金龍。”月老狐疑地看著我,“這頭發不會是……”

“不不不,這真的隻是我們家那位琴師的,興許是您老今日過於疲憊。”

“雖然我破不了他的真身,卻還是能模糊地看到他的姻緣。”他最後說出這麼一句,讓我有一種掐死他的衝動。

您就不能早些點題嗎?

“天水無邊,雲泥之別。”

“這是啥意思?”

“天機不可泄露。”

靠!

以後你們家鴛鴦最好繞道走,否則本宮一定把他們的毛拔得一根不剩。

4

過了幾天,他回來了。

依舊是迎麵一股子冷眼絕倫的高貴氣息,我突然就想起月老說過的,他起碼是五爪金龍的級別,遂多看了他幾眼。

他依舊眼睛都不睜便感知一切。“你又想從我身上榨出什麼好處?”

“這麼說多傷感情。”我訕笑著。

“天冥石我幫你帶回來了,一百零八塊。”他高傲地抬起頭,“粗活我不做,修葺浴池這樣的事……”

“您隻管彈琴就好。”我狗腿子一般地迎合著,“粗活髒活放著我來。”

他明明已經從我身邊走開了,可一刹那他的氣息卻又噴在我的脖頸上,我驚覺他正俯身在我耳邊說著話,全身僵硬得動也不敢動。

“你有沒有擔心我不回來?”

“當然有。”我臉紅得可以,還在狡辯,“我我……我怕你賴賬嘛!”

他笑了,卻那麼冷。

“我早該知道。”衣袖一飛,那一百零八塊天冥石整齊地碼放在我的大殿之上,他落寞地說,“對你來說,我便沒有其他用處了。”

那一瞬間,我承認我並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大殿之上一百零八塊天冥石閃爍著如星鬥般燦爛的光芒,我突然想起那時還在凡間,還有晝夜,還有日月,最美不過那半壁的星空,璀璨至極。

而我便是在那樣美的星空下涉水撈魚,烤著來吃。

不僅如此,我似乎還分給了那隻從泥沼裏撈起來的大雁一些,它似乎是有靈性的,頗為不滿地看了我幾眼,有些嫌棄地叼了幾口,便扭捏地側向一邊。

還挑食?你信不信本姑娘這就烤了你?

我回身去尋找火石,想要嚇唬它,可一轉身的工夫它便飛走了。沒良心的。

“沒良心的家夥!”

“什麼?”

我壯著膽子衝到他麵前,不去想他本尊是五爪金龍還是九尾鳳凰,手指一下下把他戳得連連後退:“你還欠我九十九根鬼鬆、三百六十尺天蠶絲和一萬顆南海珍珠呢!你別想蒙混過關。要是還不起就繼續待在浴仙宮,哪兒都不許去!”

他許是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好久好久,他隻問了句:“不離開的話,我怎麼幫你去求那三樣東西呢?”

“我不管!”我惱羞成怒大吼大叫,“總之不許離開!”

“你這是在刁難我。”他竟然還在笑,我憋得滿臉通紅道:“你說我刁難也好,利用也罷,怎樣都好,隻要你別離開。”

“浴仙,”他突然很嚴肅地叫著我的名字,“即便是利用,可至少,你比較誠實。”

好吧,琴師雖然法術很高,長得很帥,性格很酷,可他卻有一個致命的性格缺陷:看人太不準了!

我怎麼能算誠實呢?譬如我知道此時此刻,都沒能坦白地告訴他:喂,本宮看上你了,留下來和本宮一起發家致富吧。

琴師回來後,浴仙宮的人氣又再度爆棚,我寧願把這歸功於嶄新的天冥石浴池。

可我知道,絡繹不絕的來客隻是為了一睹琴師的美顏。而他也沒有浪費這天賜的財富,隨意一句“我在找鬼鬆、天蠶絲和南海珍珠”,便有許多來自東海、西海、南海的珍禽走獸們獻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