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為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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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三元
開始時他們彼此說好,終有一日會分開。
所以她與他是君臣,是良友,卻從不是夫妻。
一、
慶開七年冬的第一場雪下了整三日,所有人是第二天才發現皇帝不見了。
皇後沈妱病中驚起,在宮裏亂成一鍋粥前,徹底封鎖了消息。
又過一日,京郊冰封的路終於被打通,沈妱一身滾金朱紅宮裝立在及膝積雪中,麵前是一輛從山坳挖出的馬車。
馬死了,車夫也摔斷了脖子,正是禦前伺候的於海。
這情景就像利刃,一下刺進沈妱心窩。
意外還是人為?是太後還是廣昌王?皇帝絕不可能如此大意的啊!為什麼他悄悄出宮,連她都毫不知情?
公公王喜見沈妱神色大變,忙解了披風去擦她凝了冰碴兒的衣擺,卻被狠狠一腳踢翻在雪裏。
“廢物……一群廢物!一定就在附近!還不給本宮趕緊找!”
沈妱的嗓音比北風更刺骨,禦林軍分了幾路往更深處去,王喜也囫圇爬起追上:“娘娘大病剛愈,受不了半點寒啊!請娘娘回車裏等吧。”
沈妱白著臉吼:“滾!怕死就別跟著本宮——”
她一意孤行,不知是不是老天開了眼,竟真讓沈妱尋到一個隱蔽洞口。
探察動靜驚了洞中人,有低沉的男子嗓音自內傳出:“誰?”
僅一字,令她欣喜若狂。
“皇上!”沈妱拂開王喜率先鑽進去,突來的昏黃火光令她有片刻不適,模糊視野中,草垛上一雙男女正相擁而臥。
那女子連忙下地叩拜,看見禮是個宮女,男人倦色難掩,正是失蹤的皇帝都離。
他眸光微動:“皇後怎麼來了?”
沈妱後來答了些什麼,她記不清了,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剛才那一幕,卻不得不按照慣例請示,問給她封個什麼合適。
“蘇素護主有功,跟寵幸的事不相幹。”又衝角落道,“跪夠了就起來吧。”
那新晉宮女怯怯抬頭,十五六歲模樣,五官並不豔麗,卻像是山巔初雪般純真。
沈妱剛放下的一顆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
她與都離早歿的太子妃至少有八分像,而沈妱隻在畫中見過的那位太子妃,是都離心中唯一儲過的人。
回宮後,太醫署人進人出、忙得不可開交。
沈妱梳洗後端坐殿中,從暮色四合一直候到燈火通明,月上柳梢,隻收到一句回話:皇後有心,時辰太晚就不必過來了。
沈妱垂著眼,令傳話的小黃門去請江太醫,後者麵露難色。
王喜嗬他不開眼,嚇得小黃門連連叩拜:“娘娘明鑒!陛下令江太醫去給一個宮女問診去了,奴才實在是……”
江太醫是眾醫之首,原本隻伺帝後。
“這樣啊!”沈妱點點頭,“那就讓江太醫問診後過來便是。”
小黃門如獲大赦告退,王喜剛送走人,還沒回頭便聽一陣瘋狂動靜。
與剛才的雍容判若兩人,沈妱將一整桌菜全掃到了地上。
她慣著金紅二色,震怒中容顏如鳳凰浴火般豔麗,隻是此刻那火鳳像是失了方向,搖搖欲墜間令人心驚。
“定然隻是皇上待下寬厚而已!娘娘珍重啊——”
“但願如此!”
沈妱抓緊下裳似是忍痛,王喜才想起她今日在雪裏站了多久,酸溜溜磕了響頭跑向太醫署。
當萬籟俱靜,沈妱終於脫力般坐下,身旁悄然遞來一隻白玉瓶。
那隻手修長素淨,主人更是不食人間煙火般清雅。
青袍高冠的年輕道士,這個時辰出現在後宮深苑,他似乎並未覺得不妥。
沈妱不理他,他便蹲下探她褲腳。
“莫一天你大膽!”
“仔細腿疾。”道士將藥送到沈妱手心,“何時隨我離開?”
沈妱冷笑:“被你救了命就得跟你走?七年前你已為你我做了決定,如今又拿什麼身份與我說是走是留!”
莫一天輕歎口氣。
“此次下山我是為破你殺劫而來,若你執意留下,不會像之前中毒那麼簡單了,隻怕連沈伯父與沈兄都會受牽連。”他歪著頭看她,猶如少時每一次惹她生氣後的討好,“妱妱,我護你離開不好嗎?”
那親昵口氣,將沈妱席卷入回憶的旋渦,她差些就要憶起暌違多年的夏日竹香,和林間舞劍的少年。
流年似水、物是人非,沈妱心神恍惚,到底隻有一瞬而已。
在莫一天不解的打量中,她立身退開,金裙逶迤。
“莫道長。”她這般稱呼曾經毀約的未婚夫,“本宮乃當朝皇後,此名由不得你喚,以後更不必再來!”
二、
沈相家幺女沈妱有一門娃娃親,她的小未婚夫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名門之後。
沈妱從記事起到十五歲,沒有哪一天不盼著出嫁,她驚豔於初見時舞劍的白衣少年郎,更盼望來日能與他一起仗劍江湖。
——莫哥哥剛才那招好生厲害,再舞一次給妱妱看!
——莫哥哥你對妱妱真好,母親都不會給妱妱買這麼多糖葫蘆喔。
——莫哥哥你等等妱妱,妱妱馬上就十五歲了……
十五歲的沈妱最終等來的,是一紙退婚書。
莫一天說他決意尋道修仙,身心不寄紅塵。
那日盛夏酷暑,沈妱抖得身如落葉,將退婚書撕得粉碎,噙淚高喊道:“莫一天,從此你我恩斷義絕!”
未幾,卻聽一聲淡淡歎息,沈妱回頭便看見樹後的明黃身影。
那人掏出手帕遞給她,嗓音如水般溫柔:“你已沒有婚約在身,可願意嫁給朕為後?雖然沈相已答應,朕還是想親口問問你。”
沈妱是第一次麵聖,眼下卻傷心得不管不顧了:“他不喜歡我便退了婚,我不喜歡你,又如何嫁給你!”
十八歲的都離在沈相扶持下剛剛登基,稱帝前卻不巧歿了太子妃,多少雙眼睛盯著的這個後位,隻有沈妱是不二人選。
“朕知曉你自幼不喜束縛,朕答應你,少則五年多則七年,到時你願意留下,你永遠是朕的皇後,沈家百年昌盛;若不願,朕絕不強留。”他笑時,眼神好像能融化人,“其實你不喜歡朕更好,因為朕也給不了你夫妻之情。”
沈妱看呆了。
帝王怎麼能這樣平白對人笑呢?她想,而且笑意還是苦的,弄得她的心也跟著苦了起來……
沈妱瞥見不遠處父親立於廊下的身影,知道已是騎虎難下:“可我,不知進宮後需要做些什麼。”
“為朕而戰。”都離執起她的小手,“你將是朕最忠心的臣子,朕亦願與你並肩。”
油然而生的使命感讓沈妱忘了情傷,十五歲後,從不施粉黛的她日日濃妝豔抹,在都離教導下成為最善妒殘忍的沈皇後,權掌六宮,製衡眾家。
多年來,都離一直未能有子嗣,太後會推舉立親生的五王爺為儲全在意料之中,眼下廣昌王即將入京述職,蘇素又頂著這樣一張臉接近都離——
必是異動。
沈妱令王喜將蘇素提了過來。
後宮逼供手段她早已爛熟於心,兩盞茶時間,蘇素身上已找不出一塊完整皮肉,她滿麵清淚地求饒喊冤,終於暈厥過去。
都離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他入門一腳踹得主審的王喜嘔血,又揮手打翻沈妱的茶杯,如冰剔透的青瓷落地刹那粉碎。
“朕不封她,隻是不舍後宮髒事汙她耳目。朕不信你不懂!”
沈妱強作鎮定:“此女身世查無可查,臣妾不能不疑。”
“身世清白也是錯?這麼說,皇後並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一心一意愛慕朕,不帶半點目的和算計了?”
不,她信這世上有。她沈妱便是。
但沈妱說不出口,隻能勸誘:“蘇素貌似太子妃,皇上會垂簾是人之常情……”
都離開始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她:“誰也不是誰的替身。朕是天子,卻也是血肉之軀,心門總有被叩開的一天。朕今日幹脆與你說清楚。”
他一字一頓:“朕喜歡她。”
沈妱猛地一震,怔怔望向與她共枕七載的男人。
二十五歲的都離,麵容沉斂氣度非凡,此時卻暴躁得如同情竇初開的少年。
他竟認真了。
沈妱連忙膝行,額頭深深抵在他腳邊:“後宮專寵是大忌,此種時期,還望陛下三思!”
“最後一戰朕誌在必得,皇後多年忠義護君、心意拳拳,朕不是不感謝你的。”都離斂眸,似是歎息,“要將蘇素調來禦前的是朕,要帶她去賞雪的也是朕,若將來真有不測,那就讓朕一力承擔。朕,甘之如飴——”
說罷抱起蘇素,大步離開。
沈妱心口抽搐頻頻,就像之前毒發時的生不如死。
遭太後毒手不是頭一回了,既然為莫一天所救,她也無意驚動都離,隻是想不到她生死徘徊之際,都離正帶著蘇素往小燕山賞初雪。
她多想問,如果有人能叩開他心門,為什麼那個人不是她?明明那一年中秋夜後,她對他早已不能隻是君臣。
那時就決定好,七年之約滿時,她會向他傾吐克製多年的愛意,若君心似她心,她就一世都做他的皇後。
三、
都離還是聽了她的諫言,又或者是為了保護蘇素,最終隻封了個四品美人。
每一個都離去蘇素處歇息的夜,月亮都特別的冷,沈妱徹夜難眠,而更讓她焦慮的是,他們的七年之約轉瞬即至。
沈妱摸不清都離對待此事的態度,更沒想過他會在那日就寢前毫無征兆問出口:“七年期滿,不知你做好決定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