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落了蘇素的孩子,還將沈妱推向一個萬劫不複的境地。
這種時候皇帝如果少了沈家支持,與廣昌王和太後鬥根本不可能有勝算。
但都離卻似乎不這麼認為。
先是工部的一個舊案牽扯到沈家門生,緊接著又是禮部,或大或小的案子層出不窮,仿佛為沈相量身設計,要令他永無翻身之日,都離痛斬了一批官員,一頂弄臣的帽子扣下來,壓得沈相心灰意冷。
年逾花甲的沈懷非不得已辭了官,幾十年忠心耿耿最後落得一身狼藉。
禍不單行,彈劾沈將軍的折子又掀浪潮,沈銳被一貶再貶,昔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淪落到夜守城門。
沈氏一族終於樹倒猢猻散。
都離遵守承諾沒有廢後,隻是盛極一時的重華殿如今也堪比冷宮。
莫一天再次出現的時候,帶來了沈父的信物及沈兄的書信。
自沈懷非辭官後,沈家許多事都受了莫一天照拂,沈銳信上說父親為皇帝的婦人之仁痛心疾首,一病不起,自己現在雖然隻能守城門,但絕不會叛離。可沈妱畢竟不同。
“速離是非之地,隨莫兄避難,可信。”
火舌撩噬信箋,留下青煙嫋嫋,莫一天問:“沈兄說了些什麼?”
“他讓我去跟陛下求情。”
“胡說。”莫一天斥她,“你為什麼不願睜眼看看清楚,皇帝早就決意舍了你,舍了沈家。”
“你既然身心不寄紅塵,又怎能明白紅塵中人所想?後位我可以不要,但絕不能白白交出去!”
沈妱盛裝打扮上了宮轎,卻沒有立馬動身,她探臂撩開轎簾,頷首衝空無一人的庭院低道了句“謝謝”,才令王喜高唱起轎。
抵達養心殿時,天際依舊籠罩著陰沉的煙灰色。寅時未過,卯時將至。
沈妱直直跪在大殿中央,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廣昌王狼子野心,這種時候哥哥不能不在陛下身邊。千錯萬錯都是父親和臣妾的錯,望殿下不要算到哥哥頭上。”
都離冷冷掃過她:“沈懷非是沈懷非,你是你,沈銳是沈銳。朕在你心中是就是那麼不明事理的昏君?”
“臣妾不敢。”
“那你一大早跑來,又是想做什麼?”
她伏於地上,狠狠磕頭:“臣妾懇請陛下恢複哥哥官職。”
他不應,她便又是一磕。
於大殿回響,每一下都又重又沉,她是在拿自己賭都離心底的不舍,徹底眩暈前,那雙溫暖大手還是托起了她。
第一道曙光自帝王背後照進大殿,讓他仿若身披萬丈光華般耀目。
沈妱內心始終抱有一絲卑微的希望,卻聽他道:“讓沈銳複職也不是不可,全看你拿什麼來換。”
天旋地轉,心神俱碎。
原來,原來。他是在拿他自己賭她心底的不舍。
沈妱輕勾嘴角,取出袖中早已備好的鳳印。
多年前,她被八抬大轎請回宮那日,百花齊放,百鳥齊鳴,被國君金口玉言奉為國之瑞兆。
當初緩步邁過白玉長階,走上萬民朝拜的鳳位,有沒有想過會在這樣一個清冷的拂曉草草結束?
沈妱跪倒。
“臣沈妱,為後七年,輔助陛下清君側、靖內難,今日交還鳳印,請辭離京,還望陛下恩準。”她匍匐在他腳邊,長呼:“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離側身負手,道:“準了。”
當夜就隨莫一天離開。
卸下宮妝的素麵清淡雅致,誰能想到這樣青衫白裙的沈妱是昔日執掌六宮的豔後。
王喜送了一程又一程,終止步在宮門前。
莫一天載著她打馬離去,踏雪無痕。
許久,身旁一個聲音問王喜:“你可見過這樣的皇後?”
“陛、陛下?!”
“你覺得皇後穿青衣好看,還是朱裳好看?”不待王喜回答,他又道,“朕怎麼覺得,都好看呢。”
王喜用了很久才明白這些話背後的意思,呆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都離望著城門的方向許久許久,眸光漸漸暗淡。
曾經拚盡全力也要為他而戰、並肩同行的那人,今夜之後,恐再難擁有。
六、
皇帝與沈相共演的一出戲,終於引出廣昌王這隻惡虎。
廣昌王反,被都離親自領兵斬於馬下,五王爺亦在亂戰中喪命,這招險棋終於將多年前的逆黨一網打盡。
太後一夜白頭,根本想不到就連她派去都離身邊的蘇素,都是沈相一手培植的。
她以死相逼求見皇帝,那把比在自己項間抹了毒的匕首,最終紮在了焦急趕來的都離身上。
“你看!你就是如此心慈手軟,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為什麼就是不肯把皇位交出來?”
黑血從傷口流出,都離心間隱痛:“母後,朕早知都恒身世,絕口不提,隻為留存您的顏麵。大恩大德不敢相忘,如今這一刀,就算兒子全部還給您了。”
奇毒令都離在短短數日內沉屙不起,太醫署束手無策,沈銳押太後於龍床前迫她交出解藥,她才肯說上次算計沈妱時取了她的血,又用血製了這毒。
“那賤丫頭的血就是解藥,皇帝何不速速召她來?”太後誇張地自問自答,“哦,差些忘了皇帝不能,因為她被你逼走了啊!”
沈銳聽罷轉身要走,被都離一句虛弱的“站住”定在原地。
“末將去請皇後回來!”
都離苦笑不迭:“你是嫌我欠她的……還不夠多嗎?”
就算是汗血寶馬,日夜兼程,沈妱都不可能趕上了。
都離心裏明白,今晚恐怕是最後一夜,悔隻悔無法再見一麵,親口解釋那些喬裝的殘酷與冷漠。
與沈相謀劃時,都離從頭到尾隻提過一個要求,就是最後這戰,一定要將沈妱排除在外,還要請回莫道長護她周全。
沈相那時向他長跪不起,隻是身為一個父親的感激。
可本來不就應該如此嗎?她畢竟是他的妻子,他怎麼舍得。
思及此,都離忍不住笑出聲:“可惜。可惜了。”
沈銳通紅了雙眼,宮人亦低低嗚咽,太後環顧四周滿意大笑:“不錯,她趕不到了,趕不到了。”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劈開混沌。
“誰說趕不到了!”
沉重的宮門被推開,夜風洶湧,那青衫女子大步前行,直直跪在床前:“臣救駕來遲,請陛下贖罪!”
竟是沈妱!
太後錯愕,說著這不可能,沈妱便笑她:“既然你可以扮作茹素崇佛的太後,我為什麼不能出演一個為愛癡狂的皇後?你千錯萬錯算錯了我,我和陛下之間,從來就隻有君臣之義。沈家人忠肝義膽,又豈會為那些情情愛愛左右!”
都離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中的莫一天,後者解釋說並非是他泄露計劃,而原來沈妱一早就猜了出來。之前種種都是她順水推舟,直到出京後甩了廣昌王眼線才快馬加鞭趕回。
太後被宮人架得動彈不得,氣急攻心:“不……哀家不要,不要這個兒子當皇帝!”
“住嘴!”沈妱高嗬道,“你為妻不貞、為母不仁、為臣不忠,總說陛下優柔寡斷,殊不知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都留了給你——你本該是天底下最尊貴的母親,為什麼就不知道愛他!”
太後被訓蒙了,莫名流起淚來,都離眸中也氤氳了濕氣。
“承諾讓沈家百年昌盛,我……還是食言了。”
沈妱搖頭:“比起江山社稷,這些虛名父親不會在意,陛下珍重龍體,臣這就取血為陛下解毒。”她緊握他的手低聲安慰,“臣還等著看陛下治下的盛世江山呢。”
都離微微閉目,再睜開時已有淚意,吃力去觸沈妱左頰。
他什麼也沒說,偏生沈妱明白了,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失聰也是裝出來的,臣很好,臣無礙。”
熱意猛地湧上眼眶,都離的手緊握成拳。
他想象不到,她要有多忠於他,才能堅持走完那麼多苦楚。
心疼如絞,不知是為沈妱所受的種種劫難,還是她那句“隻有君臣之義”。
深埋心底的情意,在平定天下之前不敢張揚,隻怕會害了她。
那雙在無數寒夜裏緊握著他的手,何嚐不是他在這寂寥皇宮之中,唯一的溫暖。
原來多年前醉酒的中秋夜,因為那次淺淺親吻而動心動情的,從來隻是他一人。
三日後都離轉醒,沈妱貼身伺候,他幾次裝作不經意問她往後打算,她都笑而不語。
半月後都離剛能下地,幾番召見都不見沈妱現身,一路人仰馬翻趕去,卻見重華殿又一次人去樓空。
沈妱什麼都沒帶走,隻留下一封字數寥寥的信。
她說:望陛下兌現諾言,予我自由。
尾聲
為了調理身子,沈妱隨莫一天回到淩雲峰,痊愈後,她又賴著不走了。
彼時,沈妱似模似樣地盤腿調息,莫一天問他:“那時那句隻有君臣之義,可是故意氣他?依我看你們紅塵中人獨愛相互折磨,不死不休。”
沈妱幽幽歎氣。
“這些年我對他唯命是從,其實就算明知道全部都是演戲,心裏還是會疼的啊!”她的表情固執又認真,“就讓我一人疼,這不太公平。”
說罷,又患得患失地望著京城的方向。
時有小道童慌忙入房,被莫一天教訓後才哭著臉說有貴客到訪。
沈妱反應過來後觸電般回頭,先是看到一旁的王喜,然後才是逆光中那個人。
他一步步徑直走來,向她伸出手,眉目如舊時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