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妱為都離係衣帶的手頓在空中,抬頭時雙目灼灼:“臣妾留下。”
便輪到都離訝異了。
他幾乎是抿唇看了她半天,直到沈妱手心汗濕才開口。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畢竟你是厭惡這裏的。”
入宮頭幾年,沈妱常鬧脾氣,所有能砸的都被她砸了個遍,嚷嚷著悔不當初被父親和皇帝騙來鎖到宮裏。
政務之餘,都離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看管她,皇帝對皇後用情至深的美傳,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可沒人知道,他們之間與男女之情從來無關。
就好比現在,同臥一張榻,她滿心旖旎地握著他的手——已是最親密的舉動——他卻還當她是那個十幾歲,一個人睡就嚇得哭的小姑娘。
黑暗裏,都離輕拍她的手:“留下便留下罷。你在,朕也踏實。”
說著要抽手翻身,卻被她一把抓住。
“臣妾願留,隻因臣妾對皇上,對皇上——”
都離輕輕“嗯”了一聲,好像明了她的心事:“朕不重情事,一直以來,與你最是親近。”
她點頭,他接著道:“聽聞你自幼是個愛恨分明、爭強好勝的,可這一點實在不該用在朕身上。蘇素她與你原本就沒得比,因為皇後——是朕最忠心的臣子。”
臣子。
臣子。
沈妱氣急敗壞,抓來玉枕就猛地向外扔,幾番下來,枕頭沒了,被子也沒了,還想再扔,都離才鉗住她手腕:“沈妱!你多大了?”
不多時,太監總管與王喜同時進屋,沈妱還在氣頭上,大喊“狗奴才滾出去!”,總管卻搶先一個頭磕在地上。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蘇美人她——她有喜了!”
空氣都仿佛凝結了。
“真的?”皇帝開口,聲音有些抖,總管連忙說了一堆吉祥話,又試探地問是否現在擺駕?
都離沒有驚動其他人,吩咐王喜照顧沈妱便隻身離開,已經是在人前給她留足了麵子。
沈妱盯著腕間緋紅的指印,腦子裏亂成一團。
什麼君君臣臣,臣臣君君。
她是皇後,她才是他的皇後。
如同蘇素被封時的低調,她有孕一事也被皇帝壓了下來。
偏逢朝中立儲之爭白熱化,就算是權傾朝野的沈相也擋不住悠悠之口,其實隻要宣布蘇素有孕,立儲之難便可迎刃而解,都離卻寧可不化解這危機,也要保護蘇素。
早朝後沈相不知觸了皇帝什麼逆鱗,被勒令在禦書房外罰跪。
三九天,正是化雪的時候,消息一道道往沈妱耳朵裏傳,每傳來一道,她的心就沉一分。
巳時,沈相已經跪了三個時辰。
未時,沈相依舊滴水未進。
酉時,沈相終於暈倒禦書房外。
沈妱焦急趕過去時,沈相仍有些迷糊,顫抖地在她手心描下三個字——五、太、廣——然後堅定地點了點頭。
震驚至極,欣喜若狂,他們多年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五王爺真是太後和廣昌王之子!
皇家血脈不容混淆,隻要將此事公諸天下,鏟除逆賊不費吹灰之力。
可難就難在,皇帝始終舍不得動太後。
宮人送走沈相後,沈妱在禦書房前立了許久。
如果隻是皇後,她此刻就該不聞不問,可如果是臣子呢?
身為陛下最赤誠的臣子,她該怎麼做?
沈妱拾級而上,慎重地跪在門前,清聲道:“臣妾求見陛下。”
此事其中利弊想必不用沈相分析,都離比誰都明了,但沈妱依舊要硬著頭皮說與他聽。
直到殿中越來越靜,最後一個字音湮滅,都離才冷笑。
“皇後究竟是何時變得如此精於算計的?前朝也好,後宮也罷,這天下不是姓沈的說了算!”他目光淩厲懾人:“這種誅九族的話朕以後都不想再聽見。朕少時孤苦無依,若非母後收養撫育早就死了!謀反是廣昌王一人之意,如果皇後還記不住,就代替沈相接著跪!”
都離一把拂落鎮紙,驚得沈妱雙膝癱軟。
她知道他感念太後養育之恩,才會被逼得一退再退。
這些年在宮中,都離寵得她無法無天,唯獨隻有在太後那裏遭的罪,他可以隻字不提。
她曾經那麼敬他重孝,如今卻也迷失在他的仁慈中。
“蘇素不能動,太後亦不能動……沈家人不畏死,父親不畏,臣妾也不畏,隻是陛下——陛下又將自己的安危擺在哪裏?上位者怎可如此優柔寡斷!”
驀地巨響。
耳邊像是先有驚雷劈下,才覺臉頰灼燒,鐵鏽味在被打蒙了的沈妱嘴裏彌漫開來。
天子震怒中的一巴掌豈是她受得住的,至此,沈妱左耳失了聰。
四、
那一夜仿佛是轉折。
新的世家嶄露頭角,沈氏淪為眾矢之的。
當沈相終於求得進宮探望時,萬語千言化作混濁雙眼的濕意。
原來父親真的是老了,上次匆匆一見時沈妱還未發現,曾經筆挺的官服在這個三朝重臣的男人身上,已經顯得有些寬鬆。
還記得父親送她入宮那日,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宅前,直到轎子走出很遠仍不肯回返。他曾那樣慎重地囑咐他,隻有皇權穩固才能造福天下,進宮後萬事要以帝為重,必要時,連性命都不能猶豫。
而今父親卻道:“天下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臣萬望娘娘保重自己。”
數日後,廣昌王順利抵京,皇帝大擺筵席,率群臣行獵。
都離動身前,沈妱囑咐了不少,她不放心,又遞書信給官拜驃騎大將軍的沈銳,求哥哥一定貼身保護好皇帝。
但沈妱沒想到,太後才是第一個出手的人。
太後以喝茶的名義召蘇素前去,等王喜來報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上次也是皇帝不在,沈妱被太後單獨召見後就中了毒,蘇素若死了也就罷了,可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
那是,是都離的骨肉啊!
沈妱急忙趕過去,下轎時還崴了腳,進門見蘇素正好品完太後賜的一盅茶。
“皇後還是個急性子,上次到哀家這裏聽經算是白聽了。”
太後手持佛珠,笑眯眯地望著沈妱。
沈妱惡狠狠環視眾人一圈,抓過蘇素就起轎回殿,一路無人敢攔。
蘇素哀怨啜泣:“為什麼娘娘始終不能容下我。”
“蘇美人肯分享他的愛?那你就永遠比不上本宮!”
沈妱親手將蘇素綁了個結實,一整筐雞蛋,攪散後開始整碗整碗地灌。
腥鹹滑膩令人作嘔,蘇素沒多久就開始狂吐,直到空氣裏都是酸臭,蘇素奄奄一息,沈妱還不肯罷休。
她雙手死命擠壓蘇素上腹:“給本宮吐,吐啊——他要有半分不測,本宮讓你人頭落地!”
須臾蘇素哀號起來,痛得打滾,滿頭大汗的沈妱驚慌低頭,隻見她裳上已浸出血來。
無論怎麼用雞蛋催吐,藥性已融進她血脈,這孩子可能是保不住了。
都離,都離的骨肉……
沈妱的眼淚竟比蘇素更早一步奪眶而出。
她不顧滿身穢物,一瘸一拐立身大喊起來:“莫一天!我知道你在,你出來!孩子!救救孩子!”
可無論她怎麼呼喊,始終無人回應。
孩子還是沒了。
關於沈皇後的傳言變本加厲,說她用私刑落了蘇昭儀骨肉。
蘇素被晉昭儀,沈妱則被禁足,每日要在院中跪滿三個時辰。
孩子頭七那日,都離是自離宮後第一次出現。
鴉發雪裘,青白月光映得他孤傲冷漠,都離居高臨下看沈妱,看得她滿腹委屈,熱淚盈眶。
“不是我做的。”
“若是你,你以為還有命活到現在?”都離雙眉緊促,“朕且問你,你這個皇後,究竟是怎麼當的!”
沈妱倉皇地捂緊左耳,天子雷霆般的咆哮讓她舊傷作痛。
而心裏更痛。
這種話他不會隨意說,說出口,便代表動了心思。
“……已經晉了蘇素成昭儀,她還有什麼不滿意?若非這個後位讓給她,她才肯罷休嗎?陛下您說過的啊,除非是我請辭,否則永不廢後!”
沈妱步伐踉蹌,執意向都離走去,長夜露重,她身形不穩滑了一跤,意外跌進一個暌違已久的溫暖懷抱。
都離的身體快過意識,牢牢接住了麵前人,他臉上亦有驚慌來不及收斂,而沈妱卻因太過神傷而未捕捉到。
她隻顧得上用力環住他的腰身,再也忍不住滿腔愛意:“都離,我也愛你啊,比她們任何人都早,還多!我不想做你的臣子,我想做你的妻子……”
沈妱從沒想過,這句心間輾轉悱惻多年的話,會在這樣一個極不恰當的情景裏說出來。
果然,她被都離輕輕推開了。
男人麵上寫滿了失望:“沈妱,我本以為你跟其他女子,會有不同。”
不同?
如何不同?
她似哭似笑:“十五歲的時候,天下最優秀的男子已是我的夫君。他文治武功,崇禮重孝,才情姿色天下無出其右,可偏偏我卻不被允許愛上他。你知道這是多殘忍的事嗎?若你真想斷了我的念想,當初那時,就不該吻我的,此時此刻,更不要出現在這裏!”
沈妱窮盡一生愛戀的傾訴,最終隻換來一句歎息般的“如你所願”,都離頭也不回地離開,剩她一人臥倒在積雪中淚如雨下。
五、
太後的奸計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