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瀾寫給妻子王荷馨的遺書稱:“現在孤軍奮鬥,決以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
戴安瀾給三位親友寫的遺書,則意在托孤:“……餘如戰死之後,妻子精神生活,已極痛苦,物質生活,更斷來源,望兄等為我善籌善後……”一位軍人、一位丈夫、一位父親的悲情與眷戀,躍然紙上,讀來讓人心酸不已。
戴澄東說,父親的遺書寫好後就放在了他的軍包裏。他犧牲後,軍包被送回家,母親看到遺書時,父親已犧牲一個多月了。
戴澄東告訴筆者,父親的犧牲並非在同古戰役中,而是在緬北撤退時。同古戰役後,戴安瀾的200師在杜聿明的指揮下,打了一場漂亮的棠吉收複戰。然而,局部的勝利無法挽回整個戰局的失敗。隨著臘戍等地陷落,遠征軍奉令北撤回國。
“北撤途中,父親在突破敵人封鎖線時,被子彈打中腹部受傷。”戴澄東說。1942年5月26日,200師擺脫日軍追擊,抬著受傷的師長,來到緬北叢林深處一個叫茅邦的村寨。
據200師作戰日誌記載,當天下午,戴安瀾精神突然好起來,讓部下扶起他,整理好衣冠,深情地朝著祖國的方向望了又望,然後壯烈犧牲,年僅38歲。這裏,距中國邊境僅有三四十裏。
“父親遺體被運回國內,國民政府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國葬。”戴澄東說。
湮滅的遺跡,不滅的意誌
旅緬遠征軍老兵張富麟在世時,經常吟誦一首唐詩:“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騎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金閨夢裏人。”這是中國遠征軍的寫照,也是這位老兵的悲壯心境。
行走緬甸,尋訪中國遠征軍戰場遺跡,心裏會不由自主地升騰起另一種“悲壯”—被血火淬煉的曆史,激蕩著令人振奮的豪邁;而見證曆史的遺跡與記憶,卻在時光的風化中,漸漸湮滅。
“遺址永遠存在,遺跡都找不見了。”一位遠征軍老兵的後人這樣說。緬甸曾有十餘處中國遠征軍陣亡將士墓地及紀念碑。由於曆史上的原因,這些墓地與紀念碑絕大多數都被破壞,僅有同古一處紀念碑因處於緬甸國有學校內而得以幸存。在密支那,一位遠征軍老兵後裔帶我們尋訪了三處遠征軍墓地遺址—兩處變成了學校,一處變成了居民區。如果不是有人帶著,你根本看不出這裏曾是殉國英雄們的埋骨之地。
老兵的血火記憶,也在隨著歲月的磨洗,漸漸遠去。散落在緬甸的遠征軍老兵,目前健在的還有15位,我們走訪了其中的5位。健在老兵中,年齡最大的已近百歲,最小的也超過90歲。處於風燭殘年的他們,許多人神智已不太清晰,記憶出現了混亂,無法準確回憶曆史。而他們的家人也已漸漸“緬化”—自小在緬甸長大,多數人不會講中文,對父輩的過往經曆隻知大概。記憶的傳承在這裏出現了斷層。隨著老兵們漸漸老去,這些最直觀的曆史記憶在一點點消逝。
然而,隨著尋訪的腳步漸漸深入,我們才體會到,鉤沉遠征軍曆史,不僅僅要記住他們的悲壯與輝煌,更要透過戰爭的烽煙,尋找一種不會被時光湮滅的永恒的東西。
終於,當我們走進曆史深處,在和老兵及後人們的對話中,在與學者專家的交流中,在對舊戰場遺址的尋訪中,在泛黃史籍的翻閱中,我們觸摸到了這種可以穿透歲月、可以永不磨滅的東西—意誌。
在武器裝備遠遠落後於敵手的情況下,戰爭,打的就是意誌。中國遠征軍由於給養差,出國征戰連雙軍鞋也沒有,穿著草鞋就上了戰場,因此被稱為“草鞋軍”。然而,就是這支草鞋軍,同古保衛戰中孤軍深入,在日軍飛機大炮狂的轟濫炸下,在一片焦土與瓦礫的廢墟上,以血肉之軀阻擊日寇12晝夜,靠的就是頑強的意誌。
打仗是一種意誌,主動赴死又是一種意誌。北撤途中,千餘重傷員集體自盡,隻為不拖累大部隊的行軍;野人山裏,女兵拚盡最後的力氣跳下懸崖,隻為給生命留取最後一絲尊嚴。意誌不隻是勇氣,更是一腔奔湧的熱血和情懷。
赴死是一種意誌,活著也是一種意誌。大半個世紀的生涯中,旅緬老兵李光鈿堅持不入緬甸籍,以一種“純粹中國人”的身份,艱難生活在異域他鄉;人生的最後階段,老兵楊伯方守護著一塊遠征軍紀念碑,如同陪伴著昔日戰友,直至生命的盡頭。意誌裏不僅有愛,更有矢誌不渝的信念和堅守。
軍人的意誌,源於家國情懷,源於對祖國、民族無限的忠誠與摯愛。在這種意誌的引領下,他們為疆土而戰,為尊嚴而戰,為獨立與自由而戰,雖浴血而無懼,雖百死而無悔。說到底,軍人的意誌,更是一種民族精神。
摘編自2015年6月2日《新華日報》
責任編輯:葛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