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講君子於役,不知其期:中國古代出行禮俗片談(1 / 3)

第十一講君子於役,不知其期:中國古代出行禮俗片談

一、行旅險象

我們在講“避諱”風俗來源時提到,商王武丁在獵兕途中曾經發生“小臣載車馬硪王車”的交通事故。劉向《烈女傳·齊孝孟姬》所載的一則故事與商王武丁的交通事故頗有幾分相似:“孟姬者,華氏之長女,齊孝公之夫人也。……公遊取琅邪,華孟姬從,車奔,姬墮,車碎。”齊孝孟姬墮車的事因也是由於車奔。有趣的是在這次意外事故中孟姬十分僥幸,似乎連皮也沒有擦傷,不過這件事情的最終結果則更屬意外之意外。孟姬的乘車撞碎之後,她的丈夫孝公讓她改乘立車,立車無軿,所謂無軿,就是沒有帷蓋。按當時的禮,“妃後踰閾,必乘安車”。孟姬認為讓她乘無軿的立車,於禮相悖,她聲稱“無禮而生,不若早死”,於是便要尋短見。使者趕快將此事稟報孝公,孝公立即改派帶有帷蓋的安車來接她,安車來到,孟姬卻已經上吊身亡了。說起前因後果來,都是“車碎”惹的禍。大凡出行,無論古今,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危險與旅人相伴,所以中國才有“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的俗諺。在各種危難之中,旅人普遍擔心同時也是最為常見的凶險大概就是遭逢劫匪強賊,故此,“旅焚其次,喪其童仆……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後號咷,喪牛於易,凶”之類的話就成了《易·旅卦》占卜主題了。為了應對劫匪強賊之類的禍患,有力的旅者一般都會武裝護航。尤其是帝王諸侯每次出行都要厲兵秣馬,展旗揚斾,軍旅開道。以此之故,漢語把出行叫旅行。甲骨文的“旅”字作“”,字形便是旂下聚眾之象形。有強大的武裝力量做後盾,庶幾可免旅次之災。大家都知道秦始皇好旅遊,他每次出遊都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

即便如此,張良博浪沙中一擊,也險些要了他的性命。如果不提兵振旅或武裝規模不足禦患則隨時都有發生危險之可能。漢武帝好遊獵,《資治通鑒》卷第十七載:“是歲,上始為微行,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遊宜春,與左右能騎射者期諸殿門。常以夜出,自稱平陽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馳騖禾稼之地,民皆號呼罵詈(音lì)。鄠、杜令欲執之,示以乘輿物,乃得免。又嚐夜至柏穀,投逆旅宿,就逆旅主人求漿,主人翁曰:‘無漿,正有溺耳!’且疑上為奸盜,聚少年欲攻之。”我們看漢武帝雖是微服出獵,還是帶了一些能騎善射的侍從的,但因沒有展旗揚斾,且又糟蹋了老百姓的莊稼,差一點被鄠、杜令逮起來。夜宿逆旅,不但遭到逆旅主人翁的辱罵,還差一點被當地少年當作奸盜攻擊。幸好,“主人嫗睹上狀貌而異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備,不可圖也。’翁不聽,嫗飲翁以酒,醉而縛之。少年皆散走,嫗乃殺雞為食以謝客。”若不是旅店的老板娘有識珠巨眼,漢武帝當晚結果如何尚難預料。行旅之人所要麵對的災難可以說是防不勝防。前麵提到的殷高宗武丁的重孫,也就是商紂王的曾祖武乙,也是一個遊獵迷。

《史記·殷本紀》雲:“武乙獵於河、渭之間,暴雷震死。”《竹書紀年》亦雲:“王畋於河、渭,暴雷震死”。天災人禍,對於自古及今的旅人來說在在難免,趕上汶川大地震的的遊客對此應該有深切地感受。

與今人相比,除了上述種種災難,古人更為驚怖的是逢遭鬼蜮魍魎。《抱樸子·登涉篇》雲:

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禍害。故諺有之曰:‘太華之下,白骨狼藉。’皆謂偏知一事,不能博備,雖有求生之誌,而反強死也。山無大小,皆有神靈,山大則神大,山小即神小也。入山而無術,必有患害。或被疾病及傷刺,及驚怖不安;或見光影,或聞異聲;或令大木不風而自摧折,岩石無故而自墮落,打擊煞人;或令人迷惑狂走,墮落坑穀;或令人遭虎狼毒蟲犯人,不可輕入山也。”

同篇還舉有這樣一個例子:

林慮山下有一亭,其中有鬼,每有宿者,或死或病,常夜有數十人,衣色或黃或白或黑,或男或女。後郅伯夷者過之宿,明燈燭而坐誦經,夜半有十餘人來,與伯夷對坐,自共樗蒲博戲,伯夷密以鏡照之,乃是群犬也。伯夷乃執燭起,佯誤以燭燼爇其衣,乃作燋毛氣。伯夷懷小刀,因捉一人而刺之,初作人叫,死而成犬,餘犬悉走,於是遂絕,乃鏡之力也。

群犬幻化成人形與伯夷對坐博戲,聽來令人毛骨悚然,今天讀者讀來或會一笑置之,古人於此則或深信。如前所述,上古先民確信有鬼神存在,《禮記·樂記》雲:“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何謂鬼?“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何謂神?“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戰國著名的思想家墨翟著有《明鬼》上中下三篇,專門申論鬼神存在。下引他所舉證的兩則事例即是事關行遊的:

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殺我而不辜,若以死者為無知,則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諸侯而田於圃田,車數百乘,從數千,人滿野。日中,杜伯乘白馬素車,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當是之時,周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周之春秋。

另一則故事幾乎是上則的翻版:

昔者燕簡公殺其臣莊子儀而不辜。莊子儀曰:“吾君殺我而不辜。死人無知亦已;若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期年,燕將馳祖。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雲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日中,燕簡公方將馳於祖塗,莊子儀荷朱杖而擊之,殪之車上。當是時,燕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燕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凡殺不辜,其得不祥,鬼神之誅,鬼神之誅,若此其憯遫也!”

墨子感歎“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墨子頗費周章地論證鬼神之有,說明墨子時代已經有人懷疑鬼神的存在了,然前此鬼神存在似乎用不著論證。《禮記·表記》雲:“夏道遵命,事鬼神而遠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禮記》關於夏商事鬼神的說法絕非是後人的讬古,殷墟出土的數萬片祭祀卜辭業已證明了這一點,這些祭祀卜辭可謂是殷人尊神的具體體現。殷墟甲骨卜辭中還有不少提到了鬼:

(1)貞:亞多鬼夢,亡疾。四月。《合集》17448

上辭中的“亞”是職官名。“亡”即“無”字。此版卜問亞做夢夢見很多鬼會不會因此得疾,下引卜辭皆屬此類:

(2A)貞:多鬼夢,惠□見。

(2B)貞:多鬼夢,惠言見。

(2C)庚辰卜,貞:多鬼夢,惠疾見。

(2D)辛巳卜,貞:今夕亡禍。《合集》17450

(3A)庚辰卜,貞:多鬼夢,不至禍。

(3B)〔庚〕辰卜,〔貞〕:今夕〔亡〕禍。《合集》17450

(4A)貞:惠吉。一月。

(4B)貞:惠鬼。《合集》24989

(5A)貞:惠鬼。

(5B)貞:今夕王寧。四《合集》24991

(6)庚〔辰〕,貞:□降〔鬼〕,允隹(惟)帝令。《合集》34146

上揭卜辭中或問夢見鬼會不會生病?或問會不會致禍?或問會不會吉利?或問商王今晚會不會安寧?有趣的是辭(6)中所說的上帝“降鬼”竟與墨子所記鄭穆公遇句芒如出一轍:

昔者,鄭穆公當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絕,麵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奔。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毋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為句芒。”

人生如旅。古代先民相信鬼神存在,在古人心目中掌管旅人生死門的是鬼神。這一觀念的影響以施於今,民間常說生死半點不由人,“閻王判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對於旅人來說,鬼神之可怖遠甚於強賊劫匪。唐僧西天取經,一路走來所遇到的最大威脅不是強賊劫匪,而是前赴後繼的妖魔鬼怪。強賊可怕,虎豹熊羆可怕,鬼蜮魍魎更可怕。在古人眼中那些鬼神精怪與毒惡的虎豹蟲蛇每每幻化為一體,讓人分不清究竟是豺狼虎豹抑或鬼怪精靈。因此,古代遊子無不希望象孫悟空一樣具有一雙能夠識別各種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為了識別和避免遭逢鬼怪神奸,古人想盡了各種辦法。據《左傳》宣公三年雲:“昔夏之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民俗學家江紹原先生指出:

夏之世使九州貢金,遠方獻畫,鑄鼎以象雲雲,大概未必是實事:“夏”之時是否已有整整齊齊的“九州”之地或九州之觀念,和鑄鼎象物這不為不高的技術,以及能使遠方圖物貢金之中央統治者,是在在成為問題的。不過夏鼎盡管是傳說而非實物,這傳說仍表現了說者王孫滿或《左傳》的作者心中的幾個觀念:曰,民人入川澤山林,不免碰見魑魅罔兩等精物和其他‘不若’;曰,一切神奸是可以圖畫的實物;曰,神奸(以及神奸所在之川澤山林)形狀,各有不同,不易記憶,故最好莫過於圖之象之,藉供觀覽,而為入遠近川澤山林之一備;曰,這種規模不算小,用處又極大的工作,惟聖王能為之。又夏鼎雖未必是實有之物,夏以後的統治者鑄鼎象物,當有較大的可能性吧?易言之,楚子向王孫滿問起的周鼎雖未必為夏鼎,然周室自鑄鼎以象物,應較可能吧?即使神奸百物之鼎在夏以後也沒有存在過,這傳說仍反映了史前和有史,文字前和文字時代的人們要求旅途神奸圖或雲圖畫式旅行指南之心。這種圖誌或指南的要求不論是在何時初次得到某種形式的滿足,圖誌或指南的性質總是實用的,因為人們出入各地不是必須先知道各處不但有些什麼山川而且有些什麼神奸百物才能“為之備”麼?大規模的圖畫旅行指南,其內容而且是多數部族或人群的貢獻,因為它豈不是必須采輯眾說才能作成的麼?神怪的分子,在其中當然要很占勢力:古人旅行不易,地理知識有限,他們豈不是很容易相信愈遠之地神怪愈多且愈可怕麼?

在江先生看來,夏鼎,至少是周鼎上的“象物”就是中國最早的圖畫版的旅行指南。東晉陶淵明所流觀過的《山海圖》也是實在性比較大些的物圖而兼地圖或雲是圖畫式的旅行指南。古本《山海圖》已佚,今本《山海經》相傳本於宋鹹平舒雅舊稿,據《中興書目》說雅又本於南朝張僧繇。據清代學者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敘》雲,東晉郭璞在注《山海經》時所見圖,“既已非古,古圖當有山川道裏。今考郭所標出,但有畏獸仙人耳”。盡管今本《山海經》“既已非古”,正如江紹原先生所說,讀者隻要肯用一點想象力,或者便不啻於陶潛之“流觀《山海圖》”了。《山海經》中記載著種種有害於人的神怪,或食人,或食象,或致國大水,或致國大疫,模樣也長得十分可怖,隨拈幾則作例:

食人者例,《南山經第一》:

又東五百裏,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區東望諸毗。有獸焉,其狀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苕水出於其陰,北流注於具區。其中多鮆(jì)魚。

又東又東五百裏,曰鹿吳之山,上無草木,多金石。澤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滂水。水有獸焉,名曰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

《西山經第二》:

西南四百裏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麵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蜂,大如鴛鴦,名曰欽原,蠚(hē)鳥獸則死,蠚木則枯。

《北山經第三》:

又北二百裏曰少鹹之山。無草木,多青碧,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赤身、人麵、馬足,名曰窫寙(yàyǔ),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敦水出焉,東流注於雁門之水,其中多魳魳之魚,食之殺人。

又北三百五十裏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麵,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麅鴞,是食人。

又北山行五百裏水行五百裏,至於饒山。是無草木,多瑤碧,其獸多橐駞(tuó),其鳥多鶹(liú)。曆虢之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河。其中有師魚,食之殺人。

《東山經第四》:

又南五百裏曰鳧麗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箴石。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lónɡ)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

又《東次四經》之首,曰北號之山,臨於北海。有木焉,其狀如楊,赤華,其實如棗而無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瘧。食水出焉,而東北流注於海。有獸焉,其狀如狼,赤首鼠目,其單如豚,名曰獦狚(ɡédàn)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雞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qí)雀,亦食人。

《海內北經第十二》:

蜪犬如犬,青,食人從首始。

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所食被發。在犬北。一曰從足。

食象者例,《海內經卷十八》:

又有又有硃卷之國。有黑蛇,青首,食象。

《海內南經卷十》: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其為蛇青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神怪出現遭致大水者例,《東山經第四》:

又東北二百裏曰剡(shàn)山,多金玉。有獸焉,其狀如彘而人麵。黃身而赤尾,其名曰合寙,其音如嬰兒。是獸也,食人,亦食蟲蛇,見則天下大水。

《中山經第五》:

又西又西三百裏,曰陽山,多石,無草木。陽水出焉,而北流注於伊水。其中多化蛇,其狀如人麵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見其邑大水。

《西山經第二》:

又西三百五十裏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有獸焉,其狀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見則其國大穰。有鳥焉,其狀如翟而赤,名曰勝遇,是食魚,其音如錄,見則其國大水。

出現則遭致大疫者例:

又東二百裏曰太山。上多金玉,楨木。有獸焉,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鉤水出焉,而北流注於澇水,其中多鱃魚(qiū)。

又西南二十裏曰複州之山。其木多檀,其陽多黃金。有鳥焉,其狀如鴞(xiāo),而一足彘尾,其名曰跂踵,見則其國大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