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中華民族的形成及中國疆域之變遷(3 / 3)

上古三代如此,秦漢帝國如此,隋唐乃至元明清莫不如此。由此說來,楊圖畫不畫羈縻州也就不難理解了。楊守敬以及之前的楊守敬們所繪的“中國地圖”隻畫中原王朝的直轄版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頭腦中固有一種正統觀念:隻有中原王朝才是中國,才是中華民族,蠻、夷、戎、狄、氐、羌、匈奴皆非中國。他們不能以曆史眼光看曆史。所以,他們畫的一隅之圖根本無法反映中國版圖發展的曆史實際。如果固守“中原王朝”=“中國”的正統觀念,那麼,春秋戰國時代的地圖就無法畫,因為,中原地區又好幾個諸侯國,以誰為宗呢?總不能把彈丸大小的“東周”等同於中國吧!再說,不管是將地圖名稱定名為“中國地圖”還是“中華地圖”,這種做法本身就是以後例前,夏商之前包括夏商時期我們祖先的辭典裏尚無“中國”這一概念。“中國”之名,最早見於周初(成王五年)的何尊銘文。何尊的主人“何”是周成王的一個重臣,與是周王室是同宗。周成王遷都成周,按照武王的禮,舉行福祭,四月丙戌,成王在京室誥訓“宗小子”們,“何”是“宗小子”中的一員,周成王講完話之後還賞賜給“何”三十朋貝,“何”感到十分榮寵,就用來做了祭祀先人的祭器,器銘中記載的就是這件事兒的經過,周成王的誥辭中有“隹(惟)武王既克大宅中或……”雲雲,這裏的“中或”,就是“中國”,“或”“、國”、“域”在古文字裏是一個字,《說文》:“或,邦也,從口,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從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既從口從一,又從土,是為後起之俗字。”所以,古文字學家唐蘭在《何尊銘文解釋》一文中就直接在“隹(惟)武王既克大宅中或”的“或”字後的括號寫一個“國”字。並在注中說:“這裏的中國,是指周王朝疆域的中心。”在譯文中他把“中或(國)”譯為“中央地區”。的確,“中國”一詞的最初意義就是“中央地區”的意思。華夏族在黃帝之後長期生活在中原地區,故他們自稱“中國”,而對周邊地區的少數民族則總稱為四夷。例如《書·畢命》:“四夷左衽,罔不鹹賴。”孔傳:“言東夷、西戎、南蠻、北狄,被發左衽之人,無不皆恃賴三君之德。”《後漢書·東夷傳》:“凡蠻、夷、戎、狄總名四夷者,猶公、侯、伯、子、男皆號諸侯雲。”《穀梁傳·成十二》又將“夷狄”與“中國”對舉:“中國與夷狄不言戰。”並且,邊邑地區的少數民族也認可這種說法,楚國國君熊渠曾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

華夏族又單稱“夏”或“華”,或稱“諸夏”、“諸華”,或將“華夏”連稱。由於居住中原,開化較早,他們頗有優榮之感。《論語·八佾》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史記·武帝本紀》:“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蠻夷,五在中國。”中原諸夏和周邊四夷相處,總是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孟子·梁惠王上》:“蒞中國而撫四夷也。”而且,周邊的四夷也不是不買賬,《書·舜典》:“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左傳·定公十年》載,魯定公與齊侯相會於夾穀,齊侯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孔子理直氣壯地責備齊侯說;“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幹盟,兵不逼好。於神為不祥,於德為愆義,於人為失禮,君必不然。”結果“齊侯聞之,遽辟之。”孔穎達在《正義》中對“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作出這樣的解釋:“夏,大也。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萊是東夷,其地又遠,‘裔不謀夏’,言諸夏近而萊地遠;‘夷不亂華’,言萊是夷而魯是華。二句其旨大同,各令文相對耳。”孔穎達關於“華夏”名稱由來的解釋雖未必盡是,但這段話還確實反映出當時魯國以華夏族正宗傳人而自命清高的心態。“華”人自認為是天子驕子,自居禮義文采,視蠻夷戎狄等少數民族為不知禮義的“野人”,甚至是“禽獸”,也就是說上古時代觀念是華貴夷賤,華尊夷卑。據《史記·太公世家》雲:“是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彊。晉初與會,獻公死,國內亂。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夷狄自置。唯獨齊為中國會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諸侯賓會。”由這一段文字知,齊桓公之所以能夠“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關鍵因素就是他“為中國會盟”,也就是說在春秋時期“中國”二字頗有號召力,由於“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東方六大國則把秦當夷翟看待(“夷翟遇之”),這讓他的後代秦孝公深以為恥。於是他“布惠,振孤寡,招戰士,明功賞。”發布“求賢令”,於是,“衛鞅聞是令下,西入秦,因景監求見孝公。”於是,才有商鞅變法。於是才有“秦王掃六合”天下歸秦的曆史結局。

春秋時候,黃河中下遊的周王朝、晉、鄭、齊、魯、宋、衛等,這些國家他們自認為是中國,他們把秦、楚、吳、越看成夷狄,不是中國。不曾想“諸侯卑秦”,竟使秦孝公發出“醜莫大焉”怒吼,且為秦國帶來橫掃六合的契機。自秦之後中國曆史上“夷狄”數度入主中原,但有趣的是,這些夷狄從不自外於中國,他們反而以中國人自居,大家都在爭正統。到了晉室南渡,東晉人把十六國看作夷狄,看成外國。而“五胡十六國”的匈奴、羯、氐、羌、鮮卑、後涼、前秦等族,先後建立過政權,而石勒、苻堅都曾統一中國北部,據有“兩京”(長安、洛陽),自居“中國皇帝”,反指東晉為“司馬家兒”與“吳人”。

北魏在中國北部建立穩定的封建王朝,以“中國”自稱,北朝把南朝罵成“島夷”,南朝更罵為北朝為“戎狄”與“索虜”,又史為證,《北史·序傳》曰:“大師少有著述之誌,常以宋、齊、梁、陳、魏、齊、周、隋南北分隔,南書謂北為‘索虜’,北書指南為‘島夷’。”到了唐代,唐太宗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所以,唐代李延壽在修南北史時,一視同仁,把南北雙方都視為中國的一部分。唐代之後,宋朝又把遼、金、夏都看成是外國,看成夷狄。但是元朝人和唐太宗的態度一樣,把遼、金、夏跟宋朝都看成是“中國”人。元明清三朝更替的隻是執政者的姓氏,民族則日益融合,國土則日益延展,到清朝完成統一以後,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以前,中華民族文化的融合得以徹底完成,中國的國土疆域業已完全確定。

總之,正如譚其驤先生所說:“‘中國’這兩個字的含義,本來不是固定不變的,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的。”“現代人不能以古人的‘中國’為中國。後一代的人把前一代的概念否定,不采用前一代的概念,這是由來已久,自古而然的,沒有什麼奇怪。我們現在當然不應該以東晉人自居,再以宋代人自居。總而言之,我們是現代人,不能以古人的‘中國’為中國。”“我們既不能以古人的“中國”為曆史上的中國,也不能拿今天的中國範圍來限定我們曆史上的中國範圍。我們應該采用整個曆史時期,整個幾千年來曆史發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國為曆史上的中國。”

話題再回到譚其驤等改編楊圖的問題上來。譚先生等經過研究之後認識到,他們原來設想的以楊圖範圍作為他們的圖的範圍,這種想法是不行的。因為“我們偉大的祖國是各族人民包括邊區各族所共同締造的,不能把曆史上的中國同中原王朝等同起來。我們需要畫出全中國即整個中國曆史的地圖來,不應隻畫秦、漢、隋、唐、宋、元、明等中原王朝。”隨後譚先生他們就作出決定:圖名改為《中國曆史地圖集》,範圍要包括各個曆史時期的全中國。至於怎樣確定各個時期的全中國範圍,譚先生及其同仁經過反複慎重考慮然後決定:“拿清朝完成統一以後,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以前的清朝版圖,具體說,就是從18世紀50年代到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爭以前這個時期的中國版圖作為我們曆史時期的中國的範圍。所謂曆史時期的中國。就以此為範圍。不管是幾百年也好,幾千年也好,在這個範圍之內活動的民族,我們都認為是中國史上的民族;在這個範圍之內所建立的政權,我們都認為是中國史上的政權。簡單的回答就是這樣。超出了這個範圍,那就不是中國的民族了,也不是中國的政權了。”

為什麼作出這佯的決定?譚其驤先生指出:“18世紀中葉以後,1840年以前的中國範圍是我們幾千年來曆史發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國,這就是我們曆史上的中國。至於現在的中國疆域,已經不是曆史上自然形成的那個範圍了,而是這一百多年來資本主義列強、帝國主義侵略宰割了我們的部分領土的結果,所以不能代表我們曆史上的中國的疆域了。”

以1840年以前的中國範圍作為中國曆史地圖的範圍,而不以之前或之後中國版圖作範圍,或會受到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的責難,然而,這樣做完全是尊重曆史,完全是客觀公正的做法。假若按現在的中國地圖為範圍,試想,要畫漢武帝時代衛青、霍去病北征匈奴的地圖怎麼畫?要畫元朝的嶺北行省怎麼畫?要講《中俄璦琿條約》、《中英北京條約》等近代史問題怎麼講?如果“香港”、“澳門”、“台灣”等不在《中國曆史地圖》範圍之內,這樣的地圖是尊重曆史的地圖嗎?這樣的地圖是客觀公允的地圖嗎?畫曆史地圖當然要尊重過去,要尊重曆史。畫曆史地圖不可避免會與現時政治搭上界,但曆史就是曆史,不尊重曆史的曆史地圖是站不住腳的。畫中國曆史地圖必須把蒙古、西伯利亞等地區劃進去,這樣做並不表明我們在對上述地區宣示主權,而是為了忠實地記錄昨天的曆史。對於這個問題,譚其驤先生講得很精辟,他說:

有人主張張拿今天的國土作為曆史上中國的範圍,我們認為那是不恰當,不應該的。要是那樣的活,豈不等於承認沙俄通過璦琿條約、北京條約割讓的烏蘇裏江以東、黑龍江以北的地方,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地方嗎·事實上在清朝以前,烏蘇裏江以東、黑龍江以北已有幾百年是在中原王朝直接統治之下的。再如大漠以北的蒙古高原,現在屬於蒙古人民共和國。這個國家是不是曆史自然發展形成的呢·不是。1911年、1921年兩次蒙古獨立,都是後麵有第三者插手的,要是沒有第三者插手的話,它不會脫離中國。曆史發展的自然趨勢是蒙古地區不論漠南漠北部應該和中原地區聯係在一起的。到了20世紀,到了1911年、1921年,由於第三者的插手,結果分裂出去了。這不是自然發展的結果,這是帝國主義宰割中國的結果。所以我們不能說曆史上的中國隻包括漠南的內蒙古而不包括漠北的外蒙古,盡管我們現在是承認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曆史上所有的北方民族,匈奴也好,鮮卑也好,柔然也好,突厥也好,回紇也好,全都是同時分布在漠南和漠北的。要是我們以今國界為依據處理曆史上的民族,那該怎麼辦·同一個政權統治之下的一個民族,漠北的不算中國,漠南的才算中國,這就沒法辦了。但我們要是采用1840年以前的清朝版圖為曆史上中國範圍就好辦,出現在漠南漠北的蒙古以及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是中國的少數民族,不能因為今天在蒙占人民共和國之內就不算曆史上中國的民族。當然.我們講中國史的時候應當把這些民族作為中國史上的民族。但我們也不反對蒙古人民共和國在寫它的曆史的時候把這些古代民族寫成它的先民。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是中國曆史上的常見現象。分裂時,對立的族群或集團總不免兵戎相見,但曆史事實是每一次由分而合,一般說來是擴大一次。縱觀中國曆史,從嬴秦到清朝,每統一一次,版圖就擴大一次,一次一次統一,一次一次的擴大。我們之所以形成這麼大的一個中國,少數民族特別是蒙古族、滿族作出了特別巨大的貢獻。“我們中國是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此話絕不是一句漂亮的口號,中國是中國56個民族人民共同的中國,而不是漢族一家的中國。很難設想如果沒有元朝,沒有清朝,今天的中國是什麼樣子?

前麵由石器時代講到清朝,從民族形成說到國家疆域,內容較為複雜,茲將前文做如下總結:

從太古到今天,中國自然形成三大特征:

⒈曆史緬遠,綿延不絕。

⒉地大物博,人口眾多。

⒊種族複雜,和諧共生。

麵對中國這份兒龐大的基業,梁漱溟先生感歎:“這自是祖宗的遺業,文化的成果,而後人食其福。”

我們還想再說的是,曆史就是曆史,並不是作為後來人誰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誰想怎麼辦就可以怎麼辦。尊重曆史就是尊重自己。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乃至每一個個人,都有自己發生發展的曆史。每個人都是父母生的,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無論誰都不能否認,並且也否定不了。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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