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流的史詩(1 / 3)

漂流的史詩

散文隨筆

作者:徐鎖榮

從小在水邊長大,對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如果哪天見不到水,總會覺得生活裏缺少了點兒什麼。如今,人模狗樣地混進了北京,也算是個京城裏的居民了。北京是個缺水的城市,好多居民區裏,沒有河流,也不見湖泊,甚至連個水塘也看不到。因此隻要出京城,總想找個有水的地方,去過一把水癮。

我老家在江蘇金壇,橫貫縣境內的“運河一脈”,就從我家屋後流過,這一脈,就是南北漕運河。我記事的年代,天天都能看見纖夫背著纖繩,從河岸上走過。纖夫背纖,身子總是朝前傾斜著,跟河埂形成一個三四十度的夾角,緩緩朝前移動著步子。一般的木船,總是兩個人背纖,而且往往是夫妻,男人走在前頭,女人緊跟其後,在船尾掌舵的,都是船上的老人,如果是大船,就得有三四個人背纖了。

童年的歲月,背纖人的身影總是在眼前晃動,因為出屋就能看見河岸,岸上總是來來往往走著背纖人。後來,這些印象就在腦子裏不斷疊加。讀中學的年代,我第一次在美術課本上看到蘇聯畫家列賓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看著畫麵上的那群纖夫,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想到後來,才明白是在屋後的河岸上。列賓那幅畫裏,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嘴角叼著煙鬥的老漢。而我在故鄉漕河岸上見到的男纖夫,大多嘴上也叼著一個竹煙鬥,竹煙鬥要比伏爾加河上纖夫的木煙鬥寒酸得多,是一根帶著根須的老竹做的,它叼在故鄉纖夫們的嘴上,總是飄著絲絲縷縷的煙縷,纖夫行走的步伐總是很慢,慢得近乎於停止,隻有煙鬥上飄出的煙縷,在地平線上緩緩移動著。他們的身子,跟身後的船隻相比,總是顯得那般渺小,就像一根木樁似的被定格在天幕下。

背纖都是拉的頂風船,如果是順風,就可以扯帆了,盡管他們的身子有時幾乎趴到了河岸上,可身後的那根長長的纖繩總是有弧度,被風一吹,會在天空晃來蕩去的。纖夫似乎總也不朝前看,因為前麵的路是看不到盡頭的,眼睛隻是盯著腳下的路麵。路程是枯燥的,也是寂寞的,為了節省力氣,他們甚至連話也舍不得說。因此在童年的眼裏,我看到的纖夫總是沉默寡言。

站在河岸上,我常常會自說自話地問自己,他們從哪裏來,他們又要到哪裏去?直到纖夫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漕河邊的纖夫圖,一直印在我童年的腦海裏。那些纖夫,那些往事,都林林總總地過去了,成了曆史,成了往事,可纖夫的身影,還會時時在我麵前出現。當我寫作時遇到了困難,當我生活裏碰到了挫折,或者吃了虧,或者被人愚弄了,或者遇到了繞不過去的坎兒,我就會想起故鄉的纖夫來。盡管此時他們不知都到了哪裏,也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我常常會懷念他們,懷念故鄉的漕河,因為漕河通著長江,也能通向古時的京城,民國以前,故鄉的優質白米就是通過漕河運進京城的。數百年來,漕運河是南北交通的通道。

因為有了水,有了長江,凝固的就變得靈動了,黃土就變成了綠洲。我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長江,也就沒有我的故鄉,那片土地就永遠隻是大海的一個平麵。長江將華夏的版圖不斷地向著東方延伸著,長江創造了一個個生命的故事,長江流動的本身,就是一部驚天地泣鬼神的史詩。

江水孕育了詩仙李白的千古絕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江水令楚霸王項羽烏江拔劍自刎,讓後人慨歎,“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江水也讓曹孟德賦詩:“月明星稀,鳥鵲南飛”。“月湧大江流”,讓人備感天地浩蕩,乾坤蒼茫。“楊柳岸曉風殘月”,令人頗覺人生苦短,江山依舊。那首古詩《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肯定是到了長江邊,看著滾滾東逝的江水,才會從心底發出一聲聲感慨。跟千古流逝的江水相比,人生真是太短暫了,短暫得就像一朵浪花,一個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