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單腿立正(1 / 3)

單腿立正

警察故事

作者:韓青辰

一、槍聲擊碎的蜜月

深秋的上午,風吹過麥田格外柔和。陽光似金,活力四射,照得大地上似乎沒有一絲陰影。民警孫益海行色匆匆地走在老衛生院門前雜草叢生的河畔上。水底淤泥的臭味和魚腥氣一陣濃似一陣地撲鼻而來。那雙曆經多年鍛煉的腿,走起來是那麼矯健有力,啪嗒啪嗒,像風中的馬蹄。胖胖的輔警王長法被遠遠地甩在後麵。

那是1995年11月30日。

一大早,劉垛村的孫寡婦就哭哭啼啼到派出所報案,“那個殺天的朝我家放槍,臉盆都被打了個洞,嚇得我三個孩子哭成一團。他這是要人命啊!”

“殺天的”叫楊三,鹽城大豐人,常年在郭猛鎮打漁做買賣,暗中和孫寡婦好過。後因種種糾紛,孫寡婦想分手,楊三不同意,兩人糾纏不清,常常打打鬧鬧。所長孟桂和對此早有耳聞,但開槍還是頭一次聽說。

孟所長把眉頭皺緊了,衝門外大吼一聲:“張漢洲呢?”劉垛村是他的轄區。

“上廁所了。”張漢洲的搭檔王長法顛顛地跑過來。

“我跟老王去吧!”孫益海大踏步地跨進所長辦公室。

一束陽光落在他年輕俊朗的臉上。二十七歲,新婚半載的孫益海把家安在派出所。孫益海當過兵,身強力壯,幹起活兒來不要命,醒來就攬活兒,一天能出十多趟警。昨晚他熬了一個通宵,淩晨五點剛睡下。這會兒聽到所長辦公室有動靜,馬上又奔了過來。

“好,益海你去。你當過兵,楊三這家夥居然動槍,先沒收了再說!”

孫益海這陣子特別辛苦。先是生產河裏漂起無名女屍,接著攻破一個盜竊團夥,昨天,孫東村一個八十歲的老漢又上吊自殺了。這老漢二婚,和新老伴兒常常拌嘴。老漢這麼一死,兒女們鬧到派出所,非要查明死因不可。糾紛調解到下半夜,外麵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過河的時候,孫益海無端地想起那具變形的女屍,加之白天老漢的慘相,他不由得有些發怵,硬著頭皮把車踩得像飛一樣。想到家裏有嬌妻武紅梅,孫益海心生些許溫暖,使夜歸的路不顯得那麼漫長。此時她在被窩裏睡得正香,像一個甜甜的水蜜桃。

武紅梅生於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父親酷愛二胡、繪畫,母親愛唱淮劇,紅梅生來就愛唱愛跳,加上寵愛她的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像開心果一樣無憂無慮地長到十六歲,憑借嫻熟的古箏彈唱,被鹽城師範學校錄取了。

武紅梅一心想進部隊當文藝兵,前幾屆都有部隊來學校招生,可偏偏她這一屆沒有。紅梅畢業後回到村裏的小學教音樂,快樂是快樂,可是閑來她總覺得缺點兒什麼。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孫益海這個穿警服的“兵哥哥”。

五月的黃昏,晚風溫柔纏綿,綠柳沿河次第排開,水麵上白鵝成雙,燕子在枝頭呢喃。紅梅下了課推著自行車去赴約,她穿著簡單的黑白格子襯衫,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粉紅色的小圓臉比那一樹樹桃花還嬌豔。

孫益海和紅梅約好在派出所門口的向陽橋上見。紅梅推著自行車向橋靠近,羞澀的她直到走過了橋才放慢腳步。忽然,仿佛是聽到了神的召喚,她一回頭,馬尾辮兒跳躍了一下,她看見了橋上的那個人。如她所願,他神清氣爽,挺拔昂揚,渾身充滿了她所崇尚的正義感,仿佛驕陽下的一株鬆。

紅梅羞紅了臉,急忙低頭飛身上車而去。她不知道,橋上的孫益海臉也紅了,因為人生幸運地撞上紅梅的美麗和溫柔,他心潮激蕩,笑得羞澀而幸福。

幾乎沒有一絲猶疑和曲折,兩人從相見到相愛,那條路順風順水,甜甜蜜蜜。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孫益海突然嚴肅地對紅梅說:“你要有思想準備,我從事的公安工作隨時都有危險。”

“我不怕,就算你將來斷胳膊斷腿我也跟著你。”紅梅答得認真也俏皮。

婚後,紅梅忙著教音樂,孫益海忙他的轄區工作。紅梅愛唱歌,孫益海愛運動。最浪漫的事是孫益海聽紅梅深情款款地唱軍歌,《望月》、《兵哥哥》、《妹妹找哥淚花流》——歌聲中孫益海仿佛又回到了當兵時的南海,高大茂密的檳榔樹、椰樹和南洋杉倒映在大海純淨的海麵上,層層疊疊,鬱鬱蔥蔥。

孫益海給紅梅講新兵連的事,每天早上他第一個搶掃帚,每項考試成績名列前茅,曾幫指導員照料曇花,還親眼目睹過曇花一現。當班長、代理排長、訓練標兵、優秀士兵,最後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公安民警。

那陣子,孫益海為紅梅栽了一棵梔子花樹。花香四溢,來派出所辦事的群眾都忍不住摘上一兩朵帶回家。

生活如朝霞,如霓虹,如歌如詩,簡直比想象的還要甜蜜、愜意、完美。

半噸的水泥船靜靜地伏在小河邊,楊三去菜市場賣魚了。

孫益海一馬當先跨上船,小船在水麵上直搖晃。孫益海頭也沒回,一邊往船艙走,一邊衝王長法喊:“慢點兒,你胖,船吃不消,你就待在岸上吧。”

船艙上搭了個葦棚,狹窄陰暗,孫益海探身進去,掀開破葦子,發現了一杆長柄獵槍。孫益海深知槍支的危險性,他把獵槍小心翼翼地遞給王長法,一再叮囑:“小心,小心,槍口不能對著人。”

船艙裏還有一根長長的鐵管,像是槍的零部件,孫益海提在手上沉甸甸的有。他提著那根沉甸甸的鐵管子,看到船艙裏還幾把殺豬刀,他想一並收繳,便順手把鐵管丟在船幫上,轉身去拿刀。

“砰”的一聲巨響,一團灰白色的濃霧騰空升起。

王長法一哆嗦,腳下滑了一跤,大喊“不好!”

霧中傳來孫益海的驚呼:“啊,我受傷了!王師傅,快送我上醫院!”

鮮血像斧頭砸開了水管子,噴湧而出。劇痛瞬間擊倒了孫益海,他在癱下去的瞬間本能地揪住了船幫。

四麵八方的群眾聽到槍響紛紛往河邊跑。岸上的郭猛衛生院正在搬家,一輛準備裝載藥品的救護車恰好停在路邊。王長法一邊奔過去叫住司機,動員群眾幫忙,把血流不止、已經昏迷的孫益海抬上車送往醫院,一邊派人去派出所報告。

所長孟桂和去信用社辦事,走了一半,迎麵遇上衛生院藥站站長,他慌慌張張跑上來喊:“不好了,孟所長,你們所裏有人可能保不住命了。”

當年別說手機,郭猛鎮上連部電話都難找。孟所長掉頭就往政府辦公室跑。他滿腦子都是孫益海、王長法和楊三的槍,一種禍從天降的悲痛和驚恐籠罩著他。孟桂和先給公安局局長徐宏成報告,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就滾了下來,喘口氣再給區領導彙報。

二十分鍾後,徐局長、老衛生院院長領著一行專家主任趕到郭猛衛生院。徐局長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民警生命!”

鐵管其實是一支自製的霰彈土槍。

土槍碰撞船幫的地方正是它的扳機。數不清的彈子一起射出去,孫益海的左腿股動脈當場被打爛。因為失血過多,搶救過程中孫益海的血壓兩次降為零。那一天,公安局配給局長的轎車瘋了一樣往來穿梭,連續四次去血站拿血。人體兩倍的血量輸進去,可是由於孫益海左腿毛細血管全部損壞,輸進去的血不住地往外滲漏,情況萬分危急。醫院最後決定:鋸腿保命。

下午三點,孟所長和同誌們在急救室門外看到一條血肉模糊的腿。幾個大男人當場愣住,隨即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孟桂和比孫益海大三歲,兩年前孫益海考上公安、興衝衝拎著背包來報到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他深知孫益海的那雙腿多厲害、多帶勁兒。

一次孟桂和跟孫益海一起抓逃犯,孫益海衝在最前麵,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趟過三條河跑過四塊地。河水到胸口那麼深,葦葉和樹條子劃傷了兩人的臉,鞋子裏擠滿了碎石和沙粒,兩人幹脆踢掉鞋子跑。跑了四五裏路,跑得喉嚨都要噴血了,可差兩三米就是抓不到。

孫益海氣不過,拿手電咕咚砸過去,正巧砸中那個逃犯的腿,逃犯倒在地上喊:“不跑了,不跑了。”他們跟著也累癱在地。最終,還是孫益海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捆了逃犯。

球場上,孫益海更是一員猛將,他跑、跳、傳、投,生龍活虎一般,一直都是球場的中心和靈魂。

孟桂和後來多次調動工作,早已離開郭猛鎮。可是當他說起當年孫益海那條鋸下來的腿時,還是失語、搖頭、哽咽,直至淚水洶湧。他掩麵惋惜地說:“當時他那麼年輕——實在是沒辦法,保腿就不能保命。”

二、愛是永不止息

張指導員出現在教室門外的時候,武紅梅正在教同學們打拍子唱歌。她把烏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笑出了兩個大酒窩,像個玩得正起勁的孩子,被家長突然叫了出來。

“張指導員,你——好!”紅梅禮貌的笑容裏難掩心中的疑問,指導員怎麼會來學校,難道是益海出什麼事了?

“益海……他……出了點兒小意外……”

“什麼意外?”紅梅上前一大步。

“也沒什麼,就是腿受點兒傷,在醫院搶救呢,你跟我去一下。”

紅梅捏著半截兒粉筆坐上指導員的車,孩子們的歌聲漸漸遠去。她失魂落魄地來到郭猛衛生院,眼前全是進進出出的白大褂,搶救室的燈一直在驚恐地閃著。

眼淚一串比一串流得急。這個伴著歌聲長大的姑娘,人生第一次以淚洗麵。

那無疑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噩夢從天而降。在哭哭啼啼與瑟瑟發抖中,她默默祈禱,孫益海要活著,孫益海必須活著。

她想起來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麵”了。孫益海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回來時她早已入睡。一大早,紅梅躡手躡腳起床做早飯,給他留張字條——

“親愛的,我走了,自己吃早飯。”

“親愛的,明天周末你可以不加班嗎?我想讓你陪我去看電影。”

“親愛的……”

清晨上班的路上她還想,要是今晚益海還加班,她就假裝生氣回娘家,這樣益海肯定會乖乖地騎著摩托車來接她。

她喜歡坐孫益海的摩托車,孫益海渾身都是軍人、警察的陽剛之美,誰也不如他威武帥氣,村裏的小姐妹都羨慕她嫁得好。孫益海在散步的時候,常常會一下把她背起,讓她感覺像回到小時候伏在哥哥背上一樣。她一輩子都甘當他的小妹妹。

“對不起紅梅,為了保住益海的生命,不得不鋸了他的左腿。”孫益海基本脫離危險時,孟所長與張指導員一起找到紅梅,吞吞吐吐說出了真相。

尖叫、哭泣、責問——大家做好了思想準備迎接紅梅激烈的反應。可是這個小老師很平靜,那雙濕漉漉的眸子裏居然撲閃出幾分亮色,她孩子般單純地念叨:“謝天謝地,隻要益海還活著就好。他的腿在哪兒,你們帶我去看看。”

“別看了。”

“不,我要看。”

望著孫益海被鋸下來的左腿,紅梅的眼淚直往下滾,害得孟所長和張指導員也忍不住鼻根發酸。他們一個勁兒地保證:“放心紅梅,有我們呢,有組織呢。”徐局長、衛生院院長、鎮領導,相識與不相識的群眾,一群一群地過來安慰紅梅。他們握她的手,拍她的背,安撫她,鼓勵她。紅梅一遍遍地點頭答謝。

她怎麼也忘不掉那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她坐在孫益海的自行車後,甜蜜的話兒說了一路。當年說什麼不好?偏偏發那樣的誓——什麼斷胳膊斷腿,紅梅恨不得咬爛自己的舌頭。她甚至沒有去恨楊三這個罪魁禍首,沒有去想槍和彈的事,也沒有想今後的生活。紅梅隻是萬分懊惱自己當年說出那樣的話,好像孫益海丟了這條腿隻是因為她一言成讖。

紅梅不能去學校了,她站講台上卻怎麼也找不準音調;她也不能待在新婚的宿舍,那個曾經甜蜜的小窩,每個物件都令她心焦。她的日子碎了,幸福似乎瞬間被碾成了粉末。

紅梅更不忍麵對白發的父母,她不忍心聽他們的安慰,看他們憂鬱的眼神。

親戚、同事、朋友,相識與不相識的人,都來安慰和鼓勵紅梅。一時間,她像個溺水的孩子,四麵八方的人都伸手想搭救她。可是紅梅知道,她的救命稻草隻能是那個中彈後高位截肢又深度昏迷的孫益海。

待在他身邊她才能安神,她給他看著點滴,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祈禱他快點兒蘇醒。

孫益海截肢後轉移到鹽城市第三人民醫院養傷。

從昏迷中清醒,孫益海像個初生的嬰兒。“紅梅,你嚇壞了吧?”剛有點兒知覺,他就這樣問,這種情況下他擔心的仍是她,紅梅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把臉別了過去,“沒有,益海,你醒來就好!”她給他倒水,幫他刷牙洗臉。

“你別忙活了,坐下來跟我說說話。其實昨天我就感覺到你在我身邊,我朦朦朧朧地聽見你跟我說話。你的鼻音很重,是不是感冒了?”

“沒有。”紅梅望著孫益海,像從前一樣幸福地笑起來。

“你幫我搬一下腿,我的左腿一直很麻很麻。”

紅梅望著益海那雙清澈晶亮的大眼睛,那張臉多年輕、多俊美,他心裏有那麼多夢想,他才工作了兩年,他那麼熱愛幹警察這一行。上帝啊,你怎麼忍心將這樣的災難降臨到孫益海身上,他怎麼承受得起?

紅梅的心裏翻江倒海,她繞著床走了一圈,坐到益海左邊。她握住益海的手,伏在他耳邊,臉貼著他的臉,這樣她就可以不看他的眼睛。紅梅聽得見孫益海的喘息,她貼著他的耳朵,輕到不能再輕——

“益海,我跟你說了你別著急,你要先答應我不著急。”她抓緊了他的手,生怕他會掉下去似的,緊得不能再緊。

孫益海嗯了一聲,也緊緊握住她。他們的心連在了一起,她才講:“你的左腿不是麻,它已經沒了。”

孫益海的手忽然鬆了,軟下去。

她更熱切地抓住他,抬頭看著心上人,“沒關係的,益海,鋸腿是為了保命,我們不是還在一起嗎?隻要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紅梅的臉像晴天裏的向日葵。她確實是最好的老師,她的神情明亮而溫婉,叫人不好意思不聽話。她雙手握住孫益海,像纖繩死死地纏著他,不許他往下滑。

孫益海回應著她的微笑,咧開嘴巴,算是笑了。

紅梅起身出去打開水,不是瓶裏沒水了,而是她不願讓孫益海看出她的悲傷。她邊往水房走邊吧嗒吧嗒地流眼淚。親愛的,我何嚐不心痛?我寧願是自己失去了一條腿。我沒腿照樣可以唱歌,你那麼愛奔跑愛運動,少了條腿怎麼辦?

紅梅胡亂地想著,再回來時,情緒已經調整平靜。就在很短的時間裏,她學會了像開關水龍頭一樣調控自己的情緒。

“益海,沒關係的,對不對?你得答應我不要胡思亂想。”

“我答應你,武老師!”孫益海開了句玩笑,故作輕鬆地問,“我們住在幾樓?”

“七樓。”

“我困了,紅梅。”

“睡吧,親愛的。”

“你也睡。”

“遵命!”

紅梅關了燈,乖乖地趴在孫益海床邊,握著他的手。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終於對孫益海道出了真相,她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紅梅剛剛趴下去就輕輕地打起了鼾。

孫益海閉著眼睛聽著紅梅均勻細密的呼吸,聞著她熟睡後特有的甜果香氣,試著動了動左腿。

他努力抬起身子,肚子朝上挺,使出了全部力氣,可惜左側隻是一片虛空和麻痛。他現在明白了痛的根源。他的心也是又空又痛。好久,他才伸出手去,不服氣似的,真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夢。等他摸到層層疊疊的紗布,他的心跟著手一下子顫抖起來,痛苦之極。他感覺自己的肉體完全不存在了,隻剩下靈魂在輕飄飄地墜往穀底,落啊落啊,怎麼也著不了地。血直往頭頂湧,他惱恨、憤怒,好不甘心!

窗外停著上弦月,彎彎的,還是他小時候熟悉的模樣。它幫孫益海把什麼都想起來了。他走上了楊三的小漁船,聽到了那一聲巨響,聲音在他的耳際可怕地循環往複。

他的腿,從小帶著他在海灘上奔跑、打滾、挖螃蟹,大海、太陽和月亮都可以作證。當年他是鹽場的孩子王,整天領著一幫孩子在蒿草裏瘋著、鬧著;入學後他是運動健將,長跑、冬泳、球賽,他一直都是體育課代表;當兵後他如魚得水,好像他生來就是為那些嚴格訓練準備的。他的四肢壯實、健美、有力,仿佛永遠不知疲倦。夕陽西下,他和戰友們常常去海邊搏擊、嬉水。

轉業後的孫益海在羽絨服廠幹得很好,工資也不低,可是聽說公安局招考,他就像運動員聽到了發令槍一樣,沒日沒夜地複習,惡補了三個月終於考取。穿上警服的那天,老實說,比後來娶紅梅當新郎官還要得意。

天底下沒有比警察這個職業更適合他的了。破案、抓罪犯、服務群眾,每項工作都符合他心底的那股熱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孫益海滿心都是英雄主義情結,他有使不完的勁兒,他不畏犧牲,隻要這種犧牲是為百姓大眾。當警察簡直是上帝最好的恩賜與獎賞,穿上警服,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會為之一振。

兩年來他始終保持著新入警時的激情和豪邁,他甚至不止一次想過為維護正義慷慨赴死。萬一考驗來了,他絕不退縮、猶豫。每周擦槍時,孫益海都感慨萬千。槍是神聖、正義的化身,他將用它來維護國家的安寧和人民的幸福,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槍打掉一條腿。

可事情來得猝不及防,而且稀裏糊塗,都沒有和犯罪嫌疑人碰麵,更談不上英勇搏鬥,就這麼丟了一條腿。這條腿丟得也太不值了!這幾乎不能叫作光榮,和他心中的英雄夢大相徑庭。

孫益海摸著層層疊疊的紗布無聲地歎息。那一瞬間,他感覺紗布裹住了他整個的人生和未來。他想到了父母,他們是鹽場的退休工人,雖然有退休金,但都到了風燭殘年,需要人照顧。兩個妹妹各自成家,可到底是妹妹,她們需要哥哥的支持和幫襯。最無辜的是紅梅,那麼單純天真、無憂無慮的人,剛剛開始新的人生就被自己拉向穀底。

堂堂一個男子漢,如果從此隻能拖累他人,真不如去死。

“死”這個字,一下跳出來,像個邪魔一樣掐住了他的脖子。孫益海試圖掙紮行動,他要趁著紅梅睡熟的時候從窗口跳下去。

窗台近在咫尺,可是術後無力的他,猶如陷入大團大團軟綿綿的棉花垛,又像被施了法術,連彈動一下的力氣都喪失了。不知費了多少勁,試了多少回,直到筋疲力盡,他徹底地癱軟在床上。

“七樓跳下去能死嗎?”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問他,“萬一死不了殘得更厲害怎麼辦?紅梅怎麼辦?”

命運可真會開玩笑,它給他出了這麼大的難題,把他逼上了絕路。

等紅梅這隻百靈鳥醒來,窗外的陽光明媚,清風與花香仿佛一起撲進病房。她甩甩頭發,輕快地哼起歌,張羅著給孫益海端茶喂飯。孫益海卻冷冷地把臉讓到一邊。紅梅轉到床的另一側,他幹脆就把臉埋到枕頭裏。紅梅不知孫益海這是怎麼了,半天,隻聽見他冷冷地說:“紅梅,我們離婚吧!”

“不許說傻話!”紅梅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

“真的,我不能害你。紅梅,你還年輕,以你的條件再嫁也不會差。誰都會理解你、支持你的。”

“你胡說什麼呢?”紅梅忍不住摟住了孫益海的頭。

孫益海雙手推開紅梅,麵無表情,“紅梅,你要往長遠想,好在我們還沒有孩子,我不能耽誤你一生的幸福。”

紅梅瞪了他一眼,扭頭起身去打開水。本以為他會就此打住,沒想到回來時,孫益海還繃著臉跟她談離婚的事。紅梅站直身子,嚴肅地說道:“孫益海,你要再說這樣的混賬話就不是男子漢!你這是往我心上戳刀子呢!我追求的幸福是什麼你難道不懂嗎?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啊?”

紅梅真的生氣了,她紅著眼圈跑下樓,似乎要再也不理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夥了。可是跑著跑著,她發現自己隻是在醫院裏打轉。轉來轉去,她轉到了那棵銀杏樹下。

那條腿最後被埋在衛生院的老銀杏樹下。銀杏樹從此像鍍了金,染了黃色的顏料。紅梅獨自坐在樹下,望著深秋的天空,像經曆了一場煉獄的考驗,她忽然感到自己長大了,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變得崇高、悲壯起來,人也更堅定更頑強了。

紅梅的眼淚唰唰地往下淌,她摸著自己的腿,心想,孫益海再也不能像她這樣自由自在地奔跑了。他生氣了不能跑,高興了也不能跑,他失去的實在太多太多,她似乎明白了孫益海那顆破碎的心。她一口氣衝回七樓,像抱孩子一樣緊緊抱住了孫益海。

孫益海撫摸著她的頭發,憐惜又深情。這一回,他們彼此都知道,無論怎樣,這一生一世他們是不會分開了。

三、康複是一場嚴酷的馬拉鬆

表弟來看望孫益海的時候,孫益海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再次被觸動了。

那天,紅梅正巧回家熬魚湯。表弟是孫益海忠實的球迷加球友,從小一起玩到大,一見麵,兩個大男人便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孫益海哭得稀裏嘩啦,哭得驚天動地,哭得痛快淋漓。他哭的時候就想好了,今天痛哭之後要告別憂傷,要變得堅強起來。有紅梅這樣的妻子,就算兩條腿都報銷,也得站起來,堂堂正正做個大丈夫。

豪言壯語想了很多,可是當身體複原得差不多了、護士拿來雙拐時,孫益海還是惱了。他差點兒把拐杖扔出去,“我這樣愛跑愛跳的人怎麼能用這東西?!”

能誰知道,孫益海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接過紅梅遞來的雙拐,試著邁開腳步時,他的心底是多麼酸楚和矛盾。

多虧了紅梅。她扶著他,笑吟吟地鼓勵他,盡管他動作笨拙、跌跌撞撞。這個醒著就唱歌的天使,這個喜歡耍賴和撒嬌、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妹妹,很快就變成了他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賢內助。

孫益海憑著驚人的毅力和過硬的體質,很快成為醫院裏恢複最快、行走最理想的截肢病人。

農曆臘月二十,莊戶人家都在忙著殺豬宰羊迎新年,這一天,孫益海出院了。

一早,派出所來車接他。車過向陽橋時,孫益海老遠就看見派出所的同事們齊刷刷地站立在寒風中。

劈劈啪啪,老王放鞭炮,孟所長扶他下車,雙手剛抓著孫益海的胳膊眼淚就流下來了。內勤、外勤、輔警們都在,包括關心益海的群眾,望著英俊瀟灑的孫幹事空了一根褲管,人瘦了一大圈,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時,都忍不住紅了眼圈。

隻有孫益海始終笑吟吟的。

天太冷,屋子空了三個月更冷。紅梅怕孫益海凍得吃不消,早早陪他坐進被窩暖床。

大夥兒準備了鮮花蛋糕,孟所長帶頭,大家圍著他們拍手唱:“祝你生日快樂……”

那天既不是孫益海的生日也不是紅梅的生日,卻又何嚐不是他們的重啟新生活之日呢?大夥兒把生日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窗戶上大紅的雙喜還亮閃閃的沒有退色,床頭糖盒裏的喜糖才吃了一半,紅燭後麵的結婚照上,那對笑容燦爛的俊男靚女仿佛是他們的前生。大夥兒唱著唱著,眼淚便和著歌聲簌簌而下,孫益海和紅梅也流淚了。這是劫後重生的淚,是悲欣交集的淚,是相依為命、感慨人生從頭再來的淚。

回家了,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派出所,孫益海難耐內心的激動和興奮。一覺醒來,他就迫不及待地挪到窗下的那把椅子上。窗戶正對著孟所長的辦公室。他坐在那兒,仿佛坐在瞭望塔上,全所人的一舉一動、花草樹木盡收眼底。

這種張望每天從清晨持續到黃昏,甚至夜深人靜時,出警的回沒回來,事情辦得怎樣,都被孫益海仔細地收集,悄悄歸納、總結。大夥兒得空會過來和益海聊幾句。孫益海的話每每叫他們驚訝,好像這個人一直沒閑著,他不是坐在窗下,而是跟他們一起出警去了。

孟所長隻要得空就要來陪孫益海,“別著急,慢慢養身體,身體好了,有的是工作可以做。就算你不工作,黨和政府也養得起你這樣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