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
散文長廊
作者:安鼎嶴
父母、侄兒侄女要回老家了,突如其來我感到一種巨大的真空。鳥飛兔走,時間如流,半個多月的探親轉瞬即逝。三天前,妻子在廚房向我抱怨,今年的春節過得又吵又累,當時我還忍不住搶白了她幾句:“阿彌陀佛!誰家沒個老人小孩的,你就不能多忍耐幾天?”可是轉身我也覺得慶幸,過幾天他們就得打道回府。平心而論,從妻子的角度出發,每天張羅一家七口一日三餐,委實亦不能求全責備。春節期間,我自己每天在家擦地板、洗碗,每每也自覺累得夠戧。人生就是這樣,往往被一些瑣碎的情感牽拉得十分辛苦。
父親往陽台上抽煙,於是我跟過去也想與他再聊點什麼。月色渾黃,海麵吹來的風緩過一陣又急過一陣,幸好都不至於令人很冷。這一年的春天到得比往年都早,上午我們全家上森林公園的時候,半山腰的桃林已經一片花開灼爍。我選了一處靠近父親左手邊的上風向,避開嗆鼻的二手煙味。在母親的努力下,這些年來父親的香煙攝入量已經減少大半,可是始終難以徹底戒掉。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我卻突然想起了阿密。
阿密是我小學、初中的同學,也可說是我在家鄉最好的朋友。在老家,小學、初中曾經二十多年合於一校。阿密的家就在學校附近,與學校一堵圍牆、一條小路之隔,如果星期天翻牆入校,往昔熱鬧的校園一下變得闃寂無聲,靠著圍牆我就能聽到阿密家裏說話。小學六年之間,有時我肚子餓了,下課我就跟著阿密一起到他家裏找吃。那個時候,大家都窮,可是阿密母親仍然會千方百計為阿密準備點心零嘴。阿密是他們家裏惟一的男孩,因此阿密的母親似乎便較全村的母親都更疼愛她這個兒子。在那種雞蛋基本用於換取錢的年代,如果你曾聽說在哪個村子,有誰誰誰家雞蛋幾乎不賣,而用於滿足自家某一特定的個人,那麼你就能夠想象那人在家受到多大珍寵。記憶中我感受忒深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小學二年級上學期,有一天上午上古詩課,老師講到作者生平、寫作背景,同學們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叫喚,“阿密,麵條做好了。”大家一愣,轉過頭,才發現原來是阿密的母親:手裏端了一碗麵,正笑容滿麵地站在窗外伸著脖子,等著阿密到窗口去取。結果老師暫放下講課,張大嘴角想笑而又立時收住,全班同學卻哄然笑成了一團!阿密則活像個小關公,窘得滿臉緋紅。打那以後,全班同學便不但記住了阿密的母親,也漸漸地關心起阿密母親和他們家的許多事來。
阿密的母親姓何,我第一次放學後跟著阿密上他家玩的時候,見到院子裏幾個其他的小孩正管阿密的母親叫“何滿奶”,所以之後我也就跟著一路何滿奶長、何滿奶短地喊開了。直到幾年後逼近小學畢業,我才豁然了悟,其實這種稱呼殊為不當。按照傳統排輩論序的方法,其實我應該叫她“嬸嬸”才對。原來,何滿奶夫家與我們家族有著直接的姻親關係,何滿奶丈夫的姐姐是我父親在外地工作的堂哥的內人,亦即阿密的姑媽是我堂伯母。隻是我從記事到上小學高年級,堂伯父、堂伯母一家始終沒有回過老家,家裏人亦鮮少提及他們的大小事情,自然我也就不可能聽聞有關堂伯母娘家的情況。據堂叔即堂伯父的親弟弟七零八碎的介紹,我先是知道何滿奶娘家曾是民國丁何埠富有名望的鄉紳大戶,解放後由於鬥地主分田地,何滿奶娘家由高門大戶降為受改造對象,何滿奶才從富家小姐逐漸跌身為平民女子。阿密的父親則地地道道的祖宗八輩都是農民,泥地裏來風裏頭去,且沒上過一天學,說話還稍略有點兒期期艾艾。完全依順媒婆穿針引線,何滿奶與阿密的父親結婚以後,前麵一兩年小夫妻也像當時農村的大部分家庭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生活上清苦,倒也過得和和美美,有說有笑。後來不懂得為什麼,兩人間漸漸不和諧起來,先是出現經常拌嘴,最後愈演愈烈,發展到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成了村裏有名的罵架戶。一九七三年春節,我堂伯父、堂伯母回家探親,阿密的父親趁機好說歹說,說服堂伯父帶著他一起去了益陽。待在益陽沒半年,阿密的父親又離開我堂伯父繼續北上,遠走去了內蒙古。至此,開始敘寫其一生的神秘。離家前五六年,阿密的父親還每兩年一次春節回家探親:與何滿奶不吵架,通常住到過完元宵;吵架,則多住到過完正月初五。因此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何滿奶與阿密的父親隻有在生兒育女這件事上,一點沒有輸於其他家庭。而我的同學阿密,也是在他父親進城又去往內蒙以後利用春節回家給他母親播下的好種。阿密上麵尚有一個姐姐,下麵還有兩個妹妹。但是到我認識阿密,即我和阿密都上小學以後,他父親就開始延至四年始回家一次,而且每次去來更加匆匆,家裏日益成了一個旅舍。我和阿密上初中以後,他的父親則從此一生永不再回到故土。隻是前兩三年,偶爾還寄上片言支語,而之後終至杳如黃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