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阿密父親不歸家的臆測,村裏頭向來莫衷一是,誰也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其中較能得到多數人認可的是,可能阿密的父親已經在內蒙古重組了家庭。原因如下,一是阿密的父親與何滿奶長期不和,感情寡淡;二是阿密的父親長期沒往家裏寄錢;三是阿密的父親對兒子、女兒的感情似乎也很淡漠。憑這三點,如果一個男人成年累月在外漂泊,沒有家庭,沒有親情,縱使換成一個鐵打的硬漢也難以做到。在阿密早我一年考上大學的那年仲夏,阿密看到高考成績、大學錄取線張榜,激動之餘著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出他父親曆次通信留下的地址寄出了一封捷報,然後滿懷信心地等待,心想這次他父親無論如何總該趁著大喜回家一趟了吧!可是令阿密極為失望的,他父親不但外甥打燈籠照舊,而且同樣也不予以回信。結果阿密在奔赴大學前一兩天,到我家和我話別談及他的父親時,說著說著就撲簌簌一個勁地眼淚往下落。我與阿密相伴相知十餘年,那年夏天和他逃學遊泳,被老師逮到並通知要求家長上學校領人時,大部分同學都哭了,阿密沒有哭;上初中時,我開關學校的木大門不小心夾傷了阿密的無名指,阿密沒有哭;也曾多次聽何滿奶講,阿密與小孩子打架打輸了,也幾乎不曾哭過。而那次阿密男兒彈淚,潸然如雨,可見當時那種做兒子的對父親的失望會有多深。
在阿密的父親漸漸像斷了線的風箏以後,開始有人公開勸說何滿奶改嫁,或者私下地替她物色男人入贅。為撫養四個孩子,何滿奶一年到頭含辛茹苦、克勤克儉,在家裏缺乏勞力的情況下,由於土地分產到戶,還必須像男人一樣肩起犁田、打柴等所有的重活。盡管這樣,何滿奶始終沒有鬆口改嫁或者招贅。在阿密的姐姐初中未畢業輟學後,何滿奶轉而全力支持阿密讀書。當村裏年輕人時興赴沿海打工,何滿奶也毅然撒手讓大女兒到外麵闖蕩,留下自己在家種地、照顧阿密及更小的兩個女兒。其間,何滿奶還遭遇了一次房屋被大風刮倒而重建。直到阿密考上湖南農學院,上大學不僅不交學費,每月還有夥食補貼,何滿奶才總算開始略有喘息,生活也嚐到了一絲真正的甜蜜。然而,這時的何滿奶已由一個青發女子逐漸兩鬢飛霜。
也就在這時候,何滿奶重新燃起尋回丈夫的希望,或者哪怕探聽到丈夫的確切下落也好。在阿密上大學翌年,因為身體原因休學一年推遲參加高考的我,也相繼考上了大學,而且考到了北京。就在我負笈起程的前一天,暑假回家調研、中午還和我聚在一起的阿密,忽然傍晚又找到我家告說有事需要幫忙,並執意邀請我上他家共進晚餐。作為多年的同學、密友,我和阿密之間可謂向來不拘禮節、快人快語、無所不談,因此那晚我還以為阿密上了大學就變得客套、多心和處世圓滑了。到了他家,才知道原來他不過也隻是奉了他母親的旨意。那晚,何滿奶不但燉了鴨湯、炒了臘肉,還首次為我們溫了米酒,儼然就像我一下成了他們家的稀客,著實使我很難以為情,也莫名其妙、心存疑慮。餐桌上,借著酒勁,突然何滿奶開口了,先還有說有笑,而慢慢地就是幾至於哽咽。她說:“關於阿密他爸的事,以前我誰都沒有求過,也不是沒想過。為什麼呢,怎麼說呢?你想想,內蒙古離我們這裏多遠啊!可能坐火車也要幾天幾夜吧!我們當農民的,莫說誰也花不起這個錢,就是有錢,也不曉得往哪裏去啊!現在好了,有你考大學考到了北京。北京到內蒙古應該很近了吧?!肯定很近。所以我就想啊,能不能請你放假去內蒙古一趟,幫忙找一找阿密他爸……”我聽著聽著,開始前麵還能順著她的思維願意一路跟進,“北京過去是河北,河北過去就是內蒙古……”但是很快就發現這件事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內蒙古多大啊,東西縱橫大半個北中國,南北穿越也要先後經過莽莽草原、戈壁和原始森林。再說,人海茫茫,你叫我上哪兒去找?”接著再往下,我就越聽心裏就更越瘮得慌。答應她不是,不答應更不是,到後來則隻得假裝埋頭不停地吃飯。而當偷偷地抬頭望阿密一眼,卻又發現他頭低得比我還低。到何滿奶終於一口氣把意思全部吐完,不管怎樣也該輪到我出聲了,急切之下不知道說什麼,結果一瞬間我忽然大膽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放下筷子,望著何滿奶,信誓旦旦地說:“何滿奶,你放心,隻要一有機會,我就努力幫你去找。”然後,我就看到她眼前的那層薄霧越積越厚,繼而變成閃亮的珍珠,大顆大顆地從空中墜落。接著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大聲說:“你和阿密聊吧,我要去喂豬了。”說完,果然她就真的走開了。坐了一會,我父親找了過來,說明天動身的事情還須準備,以此我與阿密一家便揮手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