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消失的峰市古鎮及煩人的跳蚤(1 / 3)

在舉國歡慶的日子裏,田聿卻倒了大黴。那年田聿已有二十五歲了,他十六歲學打鐵.車刨.鑽銑,不敢說樣樣精通,倒也出得了台。田聿長得略嫌瘦削,中等的身材,白哲的皮膚,端正的五官,偶爾也有女孩子喜歡,但不是真喜歡。因田聿的父親那時被評為右派分子,開除教籍,押回梅州老家,成為人民的敵人,田聿也因而成了“狗崽子”被工廠莫名其妙的逐了出來,田聿也並不覺得格外的委屈。發生這種事正好像是“聽慣了稍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一般。

在為謀生焦慮的日子裏,田聿有個打鐵的小徒,找到了他,說他堂兄也會打鐵,現在福建峰市做工,打鐵太苦又做不到錢,問田聿能否與堂兄合作,弄個機器來做產品,既省力也賺錢,田聿正走投無路,有個差使,何樂不為,春節剛過,跟著堂兄趕赴福建峰市。乘車到了大埔茶陽,買了船票,到峰市已無車可乘。在街上草草的一餐午飯,離開船還有一個小時,極少離開城市的田聿讓堂兄帶著在街上閑逛一番,隻見茶陽街道果然有所特色,街道中間堆滿著大水留下的淤泥,堂兄說道:“茶陽每年發大水一二十次,汀江上遊下大雨茶陽就必然洪災,今年過年時節上遊又罕見一場大雨,所以茶陽淤泥遍地,等泥幹了就會清理,到了墟日,照樣熱鬧。“和梅縣一樣,茶陽的店鋪前也有騎樓,騎樓下的過道是幹淨的,閑逛也不困難,放眼望去,汀江河麵比梅江寬闊。街道距河麵並無多大落差,怪不得年年大水無數。遠處可見一高大的建築,足有四.五層那樣高,用肉眼便可發現這棟樓已經嚴重傾斜,心裏暗笑,意大利有個比薩斜塔,大埔亦有個茶陽斜樓。再細看,令田聿十分驚奇,那斜樓竟有一戶人家還在裏麵居住。窗口上晾曬著衣物。“想必是‘加裏森’和他的部屬住在裏邊”。

船票上印的是茶陽至石市,堂兄說:“汀江至石市是船運盡頭。石市以上到峰市盡是險灘,不能行舟,到了石市就知道“.不知何種緣故,福建的許多小鄉鎮都有個名叫“市”,其實小鎮而已。

所謂船他們叫機帆船,用木船在船尾安個柴油機,船蓬裏鋪上幾張破舊的席子就是座位。船長也是駕駛員,茶陽至石市隻有二十公裏,那沒帆的機帆船逆水行舟足要四個多小時方能抵達。途中好幾個停靠點,船長從不報地名,坐這條船的都是本地的農民,他們要到哪兒自己熟悉得很,但是船上也寫著停靠點的地名。其中有個洋名字叫“ok”。田聿老是弄不清楚這深山無路的小地名怎麼會有ok的地名?幾次乘船之後,終於明白。原來那地名叫做“零溪”。船長為省筆劃,把零寫作o,本地口音“溪”和“k”同音,因此,“零溪”在船上變為“ok”,也算順理成章,難怪田聿這個外地人也有點大驚小怪了。

田聿與堂兄被農民們挑著擔子擠到個角落方能在船上坐下。一會兒才發現旁邊竟有一付擔架,擔架上好像躺著個人,用一條破床單從頭到腳緊緊的蓋著,旁邊的幾個人或許是親屬,一路上都板著個臉,一聲不吱,擔架上的人不知是死是活,四個多小時一動不動。田聿心裏發毛,細聲問堂兄,堂兄搖了搖手,示意莫問之意,好在船上人聲.雞聲.鴨聲,聲聲不絕,柴油機聲突突地猛吼著。打亂了田聿的心思,隻盼快點到石市,船行得極慢,用眼看著岸邊的景致好像不會動似的,心裏煩躁得無可奈何,在城裏長大的人哪裏體會得到這般心情?這班船來回每天僅一班,以後坐多了心態也逐漸安靜許多。有一次趁船長不備,掏出筆來在船上寫了一首譏諷的打油詩“汀江‘水上飛’,時速五公裏,茶陽午蠕動,登岸日落西”,以泄不滿。

上岸之後真的紅日西斜,堂兄說到峰市還需步行約七公裏。看看能否搭上順路的手扶拖拉機。他四處找了遍,擺個手表示沒有,其實在以後行程中我真的遇過一次搭順風“機”,司機沒多言,揮揮手讓田聿搭上,不收錢,下“機”後一句謝謝足矣。石市至峰市是一條崎嶇不平的沿河小道,汽車是爬不上去的,除非現代的四驅越野車。

剛剛上路隻見路旁一排用樹皮蓋著的小屋,十分別致好看。堂兄說道:“當年給蘇聯專家蓋的房子”,右邊的河中一塊大石板河床上躺著一段偌大的水泥橋墩。堂兄說:“那蘇聯人不知怎麼搞的石板上沒有基礎,橋墩剛建好沒架橋麵一陣大水就倒了下去。”田聿問,蘇聯人來這深山溝幹什麼。堂兄答:“建電站”。果然,多年後青溪水電站落成發電.去峰市已有陸路可行,此是後話。

太陽西下黃昏的陰影漸漸來臨,殘陽似血,進山後,夜色低低的垂壓著眼前的小道。他們高一腳低一腳地一味往前直走。直至看得到星光方見前邊有著亮光,堂兄說峰市到了。堂兄工作的地方是峰市的那一頭,沿著街道走了好一段距離才到。田聿十分詫異,深山小鎮怎有如此長的街道,等後麵的文章就能說得通其中道理。當晚田聿與堂兄同眠,累了一天,堂兄呼呼大睡,田聿卻輾轉反側不能合眼,汀江的河水在不遠處的棉花灘上翻滾發出巨響,好像惡戰中的萬馬奔騰的呼簫聲,又似空中不會停歇的滾滾響雷。堂兄說習慣就好,幾天後果然習慣那汀江的怒吼,怎麼響都能入睡。睡不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田聿覺得身上奇癢,好像有蟲子咬他,而且了撓這裏別處更癢。又問堂兄,答曰:“是狗色,好咬新客”。說完繼續他的夢鄉。田聿也第一次領教了跳蚤的厲害。跳蚤土話“狗色”。田聿圖畫上看過,曉得會傳染鼠疫病,他母親說過梅縣也流行過一次。他家族親房中一天二個後生死於鼠疫。最後四散躲避,叫躲人瘟。歐洲人叫黑死病,死了一半居民,第一次世界大戰也因此停戰。

天亮之後上班時間,堂兄帶田聿去見廠領導,可能是堂兄已向領導說明田聿的來意,領導接待得十分熱情。握手之時連連說農機廠正缺少會開三床一機的人,又說來得正好等。等直到這一刻田聿的心方才放下幾分。之前,田聿老是擔心領導不要,該何去何從?窗外的陽光照進屋裏,田聿的心情和天上的冬日一樣溫暖和燦爛。

農機廠領導名叫曾奇春,個子長得不是很高大,但臉孔又長又大。初看去那粗糙的皮膚不是很順眼,接觸多了方覺得他平易近人,心地善良,老高中生,喜歡看書,知識豐富。又由於比田聿年長許多,以後的日子裏,田聿對他是倍加尊敬。次日,適逢元宵,領導特地邀請堂兄與田聿晚飯後到他家作客。晚餐後,三人二支手電筒跟著領導沿河上遊的鄉間小路往領導家裏,鄉間的黃昏不似城市到處燈火輝煌,一輪紅日半沉在遠處的山巒之間,太陽的餘輝在雲彩裏透出美麗的彩霞。小道的兩旁長滿不知名的小竹。當然,那竹子肯定不是斑竹。田聿心境極好,不知不覺口裏吐出二句“斑竹一支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領導回頭一看說:“那不是斑竹,這竹子不會長大,竹心拔出來可炒菜食,改日帶你們去來摘,廠後的山上特多“.三個人有說有笑,高一腳低一腳不覺已到了領導家們。領導叮囑夫人搞幾個菜,拿出土製米酒,要與我們共度元宵。田聿心中實在感動,在城裏自己不過是個賤族,那曾給人如此敬重與款待,除了遭人鄙視,受盡委屈還能怎樣!!

領導幽默有趣,請入座後隨口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夫人將出是美酒,與你同消萬古愁”。顯然是李白的“將進酒”,他略加改動。三杯落肚,已無絲毫愁思,領導熱情款待廣東城裏來的有技術的年輕人,不問來曆。田聿從未受人尊重,此時此景亦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不是“狗崽子”也。酒後題廣,領導眉飛色舞,他說:峰市以前是福建汀江上遊的土特產中轉站,峰市的棉花灘不能行船,所有船運土特產均由挑夫挑到石市再搭船前往梅縣、潮州、汕頭等地,再從潮州汕頭販運食鹽、海產品等物。由於挑夫眾多,峰市的客棧、食店、十分繁榮,人稱“小香港”。最多人口時近二萬,而且峰市有三怪。他說:第一怪,“不曾下雨水會大”,這個小田你肯定會知,汀江河在這段河麵十分狹窄,本地不下雨河也會暴漲;第二怪,和尚庵裏有裙曬,原來和尚隻有兩個,正所謂兩個和尚麼水食,和尚連念經做功課也互相推委,好食懶做還會調戲婦女,結果讓人趕走,來了尼姑,香火也旺了起來,百姓求財得財,求子得子,因此原來的和尚庵也有裙曬了。他又說至於第三怪你們就更不可理諭了,“不用耕田有穀曬”,原來,棉花灘之上遊有條橫河鐵索,由於運貸船隻太多,免不了還是有些船誤入險灘,鐵索救人救不了船,船翻之後,岸上有一幫遊泳好手專門打撈翻船貨物,誰撈誰得,所撈物多為米穀,因此,峰市時常到處曬穀,此乃第三怪也。;領導儈聲儈語說得興起,田聿兩人聽得津津有味。領導再幾杯酒落肚,臉已漸紅,吟詩一首,以助酒興,“去年元夜時,峰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新友初登門,把盞奇俗敘”。顯然,領導是個文化人,把歐陽修的詩句改了,但改得合時合景,領導真是有才!田聿自覺不能顯得胸無點墨,挖空心思,也說了一對聯,雲:“玉帝開戰,風刀雨箭,雷鼓雲旗,天作陣;龍王夜宴,星燈月燭,山肴水灑,海為盆”。領導鼓掌稱讚,自認知音。此後,給田聿的工作帶來諸多的順利已不在話下。

領導又說峰市典故:民國初,長汀政府軍力有限,不能顧及陸路不通的峰市古鎮。當地竟由一“袍哥”統治近二十年。那“袍哥”讓人稱“叔公”。手下的婁羅都認作幹兒子。和胡司令差不多,有十幾個人十幾條槍,“叔公”不打家劫寨,靠的是過往船隻船船課稅,來往船隻甚多,油水甚豐。年長月久,也富甲峰市。“叔公”有怪癖。外地小偷不得在峰市覓食,一經“叔公”抓獲,一律斬尾手指,規規矩矩則有路費相送。還有男人趕集可以赤膊上街,但穿衣不扣扣子,輕則斥責檢討,重則當眾鞭打。“叔公”讀過書,先生說穿衣不扣是“爛仔”。看來強盜也有他的道德標準,後來,官府想法收買了其中一義子,裏應外合,將“叔公”一舉剿滅,一代梟雄成為曆史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