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突然就想過來,僅此而已。”她的聲音依然很輕,可我分明卻聽出裏麵有著尖銳的氣息。
風一直吹著,我小心的把露在袖子外麵的手卷在衣服裏,臉已被凍得冰冷。望著這巨大的城市,心裏不禁感歎。
“你與成很熟嗎?”她突然問。依舊沒有看我,好像聲音是憑空發出的一樣。
“為何這樣問。”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她不會當麵問我關於成的問題,因為我心裏隱隱約約的覺得,這一直是我們彼此渴望知道,卻也一直忌諱的事。我們會彼此暗中猜測,卻不會當麵證實。似乎,誰一問出這樣的問題就得承認自已的失敗。
“我察覺得出,你與他有著不一般的默契。”說完,她眼睛又定定的看著我,似在搜尋。
“你認為呢?”說完這句話我淡淡的笑著,仿佛在聽一件與我無關的事。其實這也是我一直不敢正視的問題,所以我故意裝出輕鬆來應對。而且,我內心的想法還很含糊,還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名詞來表示我與他的關係。
她的表情馬上變得冷冷的,還想說什麼,這時吉姨已在房內喚她,見到我們站在陽台,便說:“外麵這麼冷,快進屋去。”然後又深深的看了子楚一眼,眼睛有責備與憐惜的味道。
我想畢竟是親生母女,吹了點風就急成這樣。我看著她們,冷冷的,恨恨的,剛才的種種輕鬆一掃而光。那些黑色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原來我再怎麼改變,那些東西還是不屬於我的,原本就不屬於我。
子楚見她母親過來,臉上的堅決與凜冽馬上轉換成一種溫柔,一抹淺笑掛在嘴邊,隨即漾了開去。是這樣的動人心魄。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是不是也有著與我一樣的隱忍與憂慮。我在心裏猜想。
三十的晚上,到處一下子鬧騰起來。燈火通明。父親與吉姨在廚房忙著準備年夜飯。孩子們的歡呼聲不時的從鄰居家裏傳出。小孩子是很喜歡過年的。記得我小的時候,離過年還有一大段時間就已在算計。不過小孩子算計的也無非是些會有什麼好吃,會有多少壓歲錢,而爺爺奶奶總是會想盡辦法變著花樣做些零食出來。如麥牙糖,糕點。那是奶奶最擅長的,她做的總比鄰居家做的要好吃。然後我會換上一年難得的一件新衣裳去給叔叔阿姨拜年。想起那些開心的日子,心裏就有說不盡的愁悵湧出來。人的記憶真是件很奇怪的事。雖然那些時光已過了很久,可它還是像在昨日發生過的一樣,那麼的記憶猶新。
接近零點的時候,電話想起。終於聽到菲久違的聲音。有煙花破空而出的聲音傳來,菲隔著電話線跟我說新年快樂並且告訴我,她正在一塊空曠的草坪上放著煙花,雖然沒有星星月亮,可四處萬家燈火通明。接著便是成,成溫柔的聲音透過電話線悠遠得像一場夢。他說新年快樂,接著便是溫婉的笑聲,如同從前。我回應著,心裏像是火爐烘烤過一般溫暖。
我與他的電話講了將近半個釧,一直到掛電話才注意到子楚一直站在門邊。眼神奇怪。可我並未感到內心不安。
年初一的時候便是忙著奔走相互拜年。一行四人,表麵幸福容恰,而彼此心裏卻各自有著自已的想法。初二的時候子楚隨吉姨還有父親一起去了榕城,而我則留在家裏。然而這次我卻沒有感覺我是個被拋棄了的人,反而慶幸有幾天自由的時光。初三的時候天氣急驟下降,開始下雨,接著便是雪。初四。初五。初六。我一天天的數著日子。
初七的時候去了菲家,適當的買了些禮品。淋漓的沙石小路。田野裏的草垛上還有厚厚的積雪未被汙損,潔白無暇。穿著整潔的行人,手裏提著大包小包。臉上的喜氣並沒有因雨雪天氣而受到影響。有三五成群的。大人。小孩。老人。多半是一大家子的,一路的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菲一見到我,先是意外,然後便飛撲過來。
“還真被你找到了。”她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很多,想必在家裏過得很好。
“其實也並不像你說的那麼難找。”我說。
“來,來,快進來坐。”菲的母親出現在門口,笑嗬嗬的。看起來很和藹,穿一件朱紅的外套,兩頰被冬風吹得通紅。
“阿姨,新年好。”我轉過身說。語氣有點討好。
“好,好,來,快進來坐,外邊冷。”菲的母親熱情的端茶送水,準備糖果。
菲的父親是個矮胖的中年男子,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問起我跟菲在學校裏麵的事。菲眉飛色舞的跟她父親開著玩笑,她的母親也過來咐和著,一家人好不熱鬧。在以前,這種畫麵是我最忌諱的。有時候,我甚至會因為它而淚流滿麵。
我在菲家吃了中午飯才走,她的父母不停的挽留,心裏好生不忍。我由衷的說:“菲,你真是個幸福的人。”
然後她一本正經的說:“其實,所有的事情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簡單。”
“不過我已經知足了。”見我沒作聲,菲又補上一句。
我在心裏猜想,難道真的每個人都有她的避世之事?可是我沒有問出來。就比如我一樣,我從來未曾對菲講過我的家庭,也害怕她問起這樣的問題,這並不是因為我與她的關係不夠好。隻是因為,她在我心中一直是個單純的好女孩,不想把這種陰影傳染到她的身上。不管是痛苦還是悲哀,這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無關。我獨自承擔就已足夠。所以有時候,別人會覺得這種清醒近乎冷漠。
生活之於我,不過是一幅被折疊好的圖畫,我所能觸及的,不過是最表層裸露在空氣裏的部分。
之後的幾天天氣倒好了很多。剩下沒幾天就得回學校了。除了看書與部分作業,已沒有任何事情可做。父親與吉姨忙著串親走友,雖是重組的家庭,應有的禮儀,他們還是盡力在做。子楚自從去了榕城之後,便也沒有再來。她會不會與成在一起?這種想法突然從我心底竄了出來。我無力的搖了搖頭。為自已的想法感到可笑。就算他們在一起,與我又有何關係呢。
離去學校的前一天,我與父親去了鳳凰村,也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熟悉的清澈河流,在冬日的陽光下閃出魚鱗般的光澤。枯黃了的野草。掉光葉子的樹幹。矮小的房屋。還有隨處可見的鴨群。與城市比起來,這裏顯得蒼涼。但這裏沒有汽車尾氣,沒有人聲鼎沸。它的一切動態都清新且自然。
還在遠遠的幾百米地方,我就望見了它。那幢灰色的矮小房子,孤零零的立在那個山坡上,幾近被周圍的樹木掩蔽。也許是許久沒有人住的原因,顯得潮濕陰暗。塌陷了一半的泥巴院子,有倔強的小草從縫隙裏鑽出來。門上朱紅的油漆已經剝落,牆角結了大個的蜘蛛絲網。幾塊腐爛的木板,橫在走廊中間。這是什麼?這就是所謂的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吧!看著這一切,心忽然疼痛起來,似乎有千萬斤重的鈍物壓在胸口。那些鮮活的麵孔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那些美好的片段也已徹底的從生活裏淡出。陽光從東邊的院牆上射下來,使我有了片刻清醒。
爺爺奶奶的墳在離此不遠的一個半山坡上,野草長得比以前更加放肆了。父親陰沉著臉,一根一根的清除墳上的草。這個大理石一樣的麵容,此時也顯出悲愴的神情來。我走過去,一根一根的清除它們,像在撥著心底的仇恨。而此時,我感覺我與父親是從未有過的親昵。也許在心底,我是非常敬愛他的。
我想我以後來這裏的機會就更少了,等這個學期過完,我會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的地方。這一直是我想要做的。
離開這裏。我在心底默念。
臨走的那天,吉姨在我的包裏塞了大包小包的零食。我有瞬間的感動,這讓我想起電視裏母女之間那些感人卻未曾經曆的情節。然後堅持著送我。我沒好拒絕,隻好讓她送我到車站。
菲早已在門口等著,她身上的天藍色外套紮在人群裏顯得特別紮眼。看到我們便興匆匆地迎了上來。
“你又遲到。”菲撅著嘴巴。
“這是你媽,好年輕哦。”菲看到旁邊的吉姨,吃驚的說。她的聲音明顯吃驚得有點討好的意味,吉姨因她年輕時的生天麗質,雖看起來比較年輕,但也沒菲所表現出來的誇張。我在心底輕輕的責怪了一下菲的誇張。
吉姨聽到這話,臉微微的僵了一下,隨即又緩和了下去。麵色溫和。
“這是我同學。”我說。我沒有叫出對吉姨的稱呼。是因為不想讓菲知道。
“那你們聊,我先走了,路上小心點。”吉姨把包遞給我,對著我們笑了笑,轉身走了。她可能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所以隻得避開。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有點恍惚。似曾見過。這是第多少個背影了,我在心裏暗想。
到學校的時候已是下午了,成在校門口等著我們。他的麵容在落日的餘暉下顯得特別柔和。菲一看到他,便奔了過去。一點兒也不因此次的短暫分別感到生疏。
“拿著吧”。菲半撒嬌半命令的口氣說。把自已手上的包裹遞過去。
“你越來越叫人害怕了,隻怕到時沒人敢要”。成戲虐性的說,把包裹接過手。卻沒把她的無理放在心上,也許,在他心底,菲隻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她的這種任性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成從未與她爭執過。但是他不明白,菲也許會為這點而痛心疾首。
“關你什麼事”。菲做著鬼臉,調皮的笑。
“不關我的事。”成的樣子顯得很無辜。
“我們走”。菲拉著我,頭也不回。我在心裏輕想,這兩個這家夥怎麼一見麵就拗氣。
當我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菲突然停下來,轉回頭望了又望。同學們陸陸續續的來了,每個人都帶了不少東西。幾個認識的同學與我們打招呼她也不理。弄得別人很沒趣。見成還沒走來,我們便坐在旁邊的石階上等。
“你看!”當我正在沉思的時候,菲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我一跳。我便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成與子楚兩個並肩走著,太陽透過西邊的樹稍落在他們的頭頂,發出金燦燦的光。如同童話中的王子與公主般。子楚贏弱的身體在成的襯托下更顯得小鳥依人。很多過路的同學從他們麵前走過都要回頭多看他們一眼。畢竟這種風景在學校還是比較吸引人的。他們不慌不忙的走著,有時子楚會墊著腳湊近成耳邊細語,好像從沒有感覺到有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們,就像姐弟般的自然。也許兩人早就習慣這樣的眼神了吧。
菲這時的表情有點尷尬。原以為成會像平時一樣不緊不慢的跟上來。等了這麼久,卻沒見人來。菲有點氣不過。
漸漸的近了,成看到了坐在石階上我們。而子楚一直高高在上的看著我們,她純潔漆黑的曈孔在望向我的時候沒有一絲表情。好像我跟她是從不認識,從來沒有關係的兩個人。不過轉念我又想,我與她本就是沒有關係的兩個人,雖然有點牽扯,但解釋為形同陌路,也不為過。因為我們生命的本質裏本就沒有任何血緣。更何況,現實的社會裏,一有利益衝突,有血緣也是可以當成陌生人的。
“你們怎麼還在這裏?”成問。
“乘涼”。菲說。
“大冬天的乘涼,你們還真可愛。”
“我不可愛,難道你可愛。”
成不作聲,表示投降。然後衝我笑了笑,還是那種無辜的表情,說:“我先走了,呆會說”。之後又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很深。
多年後我依然對他這一眼感到很難過,甚至有點厭惡。內心明淨的想法被攪得渾濁一片。我想,人始終是很複雜的,不管是怎樣的朝夕相處,始終無法深入別人的內心。新華字典裏把人解釋成能夠勞動並創造工具的高級動物。所謂的高級,不過就是會變花樣而已。
我也衝他笑了笑,“那你先走。”然後我又看到了成幹淨的臉上那種一晃而過的憂傷。像雨過天晴的虹橋。這種憂傷出現得很及時,至少對我稚嫩的心來說非常的受用。
可是菲卻被他最後一句話給惹怒了。但是卻沒有表現出來。也許她也覺得自已是沒有理由的吧。至少我認為,現在的菲是沒有理由生氣的。
我坐在石階上,細細的想來,很多事情讓我很不明白。子楚的出現總是讓人驚訝。還有莫成的憂傷。這倒底是因為什麼。難道在我們中間,真的有一種叫的宿命的東西在控製著我們?我是個不相信神學論的人,可是這又怎麼解釋呢。
學校的日子,依然是有條不紊的。我每天依舊行走在圖書館與教室之間。我與成,時常在圖書館不期而遇。他與去年一樣,會悄然而至的坐到我的對麵,不聲不響。陽光毫不吝嗇的從後麵的窗子照進來,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我們時常聊天,從拜倫到海子,從托爾斯泰到蘇童。雖並不完全懂得,但熱衷於言談。他的笑依然清朗得像三月的風。我們時常也有爭執,也有可能會不歡而散,但沒過幾天,我們依然會對著彼此輕笑。
最後的一個學期一般往往也是忙碌的,做不完的試卷,翻不完的資料。除去這些時間,我們已沒有太多的時間出去遊玩,更別說遠行。所以,榕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少了不少我們的笑聲。偶爾有一次,成帶著我與菲,跑遍了整個榕城,隻為一本剛出版的新書。也隻是偶爾,因為這最後的半年對於我們,都是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在還沒有卸下來的時候,是誰都不敢大意的。
過完冬天,天漸漸的暖和起來。厚重的棉衣已然脫掉,人們穿上了俏麗的春裝。一些愛美的女子,早已把露著小腿的裙子穿出來,那裸露在外的皮膚,顯示著她們的年輕。牆邊的小草也不落後,竟相抽出了嫩綠的芽。高大的梧桐,在春風的追趕下,也絲毫不遜色。所有的沉悶被激活了,包括我的心。
九九年的夏天,我們三個分別考上了不同的大學。我違返了我們三人之間同在一片校園的約定,去了北方,而成與菲則還在南方。他們同屬一個城市,相隔很近。年少的我以為,我的離開或者淡出,也許可以成全某些事情的發展。但上天並不領我的意。
臨走的那天,我沒告訴他們的任何一位。我像在慪氣一樣,明明內心一直在掙紮亢奮,卻逼著自已執行。
我在大學度過的這段時光是灰暗而單調的,每天輾轉地奔波於圖書館與教室之間,我把自已封死在這些事物之中,也少了不少煩惱。像個失去生命的標本,被暗藏在陰冷的角落,等待風幹。不與別人接觸。獨自吃飯,獨自睡覺,獨自走冗長的巷子,獨自承受這片巨大的黑暗,獨自騎著自行車去遙遠的地方其實隻是為一種比較喜歡的食物,我奢侈的享受著年輕帶給我的種種任性。
我一直不去想有成與菲陪伴在一起的日子,他們就像一道閃電,在我暗如黑夜的心裏閃了一下,突兀而凜冽。起先我固執的以為他們會在我的心裏根植,實則不然,他們給我的隻是暫時的光亮。我終於也知道有些東西即使知道了,也無法明目張膽的表現出來,那些隱藏在心裏的憂傷,洶湧著無法平息,無法處之泰然。那些來曆不明的羞恥以及空洞,搗得內心一片翻騰。很長的時間我都在責怪自已,腦袋無法思考別的事物,隻是一直在回憶,構成錯誤發生的種種因素,無法記得別的事情。
我是一棵被抽幹水分的植物,慢慢褪變了生命的顏色,慢慢的幹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