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季 夏(2 / 3)

無法想像如果我離開這裏,離開他們兩個之後我的生活會不會再一次不可抑至的灰暗,像綠色的青苔長滿了我整個潮濕的心,隻有像陽光一樣的視線才能將其曬幹,萎縮以至消亡。我不知道我會不會還是那個喜歡獨自坐在牆角喜歡獨自垂淚的易。也或許我根本就沒有變,我還是以前的那個人,隻是那些陰暗的東西被潮水覆蓋了一次又一次,已經被埋得很深很深,無法將其顯示在茫茫的日光之下。或許有一天,那些埋藏了許久的白森森的屍骨會再一次被挖掘出來,無處躲藏。

離末考隻有幾天了,每個人都在緊張的複習。生活又變得忙碌起來。連去食堂吃飯的都少了,宿舍裏每天到了熄燈的時間有些人還點著蠟燭在學習。宿管提醒了好幾遍不要睡太晚小心著火。連那些平日裏隻顧著玩的同學也裝得有模有樣,從不良少年升華為文學青年了。同學們忙著打聽自已會被分到哪個考場,哪個老師監考,有不有利於作弊,這是每個學校每一學期的也是社會主義的必然產物。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是一年。明年的這個時候就該不能再見的時候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就該散落天涯了。久了以後,連名字也不記得。坐在我前麵老愛睡覺的胖子,誰誰誰總是在運動會上拿第一,隔壁班那個長得像林心如的美女。隻能憑借他們的特別去記得他們的臉。圍牆邊的桃樹上,梧桐樹上過不了多久又將孕育新的生命了。天氣又將慢慢的變得溫暖,然後最終又會變冷,就像人經曆著生與死一樣,如此反複輪回,不斷更新與替換,一代又一代。

我心裏擔心著,希望新年遲一點到來。因我不知這一年我又將在哪裏度過。是回到父親身邊還是去別的地方。其實明擺在眼前的問題是我根本就不能去別的地方,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可我不想呆在那個煩悶的家庭,那裏充斥著一種別扭,一個已經懂事了的女兒與一個無法被女兒接納的妻子。我不想讓父親為難。畢竟重新組建的家庭並不容易。

菲每天歡歡喜喜的嚷著,又可以在家呆好些日子,再也用不著吃學校的水煮白菜了,高興得連覺也睡不著。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她好心的請我去她家,用她媽媽會做很多好吃的來誘惑我。其實我蠻動心的,我想看看天天圍在父母身邊的孩子會是哪種感覺,這種感覺我在心底渴望了近二十年,卻一直隻是夢幻般不得而知。想著想著,心裏又湧出一串莫名奇妙的感覺,像誰掐住了脖子無法呼吸的感覺。可是我警告自已不能再掉眼淚了,於是我故意大聲的唱歌,菲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覺也不睡了,從床上蹦起來,說我整個一失心瘋。我聽了這話然我就真的不想再哭了,蠻開心的。

好久不見成了,也沒見他去圖書館,偶爾在去教學樓的路上見到,看他匆忙的樣子便故意繞道而行沒與他打招呼。我想他也在為考試做準備吧,希望他考一個好點的成績準備回家過年。不過他也是從來不會讓我們擔心的,隻因我知他本是上進的男孩,聰明自處。

考完試之後我們都在校門口碰了麵。我隻拿了幾件簡單的衣服裝成一個包。菲大包小包的提了不少。我發現菲每次都一樣,隻要是三五天的離開都會拿一大堆東西,像是準備出嫁了一樣,把畢生的東西全部帶走。

校門口的人多得跟開英雄會一樣,真是臥虎藏龍之地呀!這中國人口怎麼就這麼多,不是一直在控製嗎?這計劃生育是怎麼做的。那個長得像東北大漢一樣的門衛此時正坐在門口抽煙,跟一男不男女不女的學生聊天呢?平時關得嚴嚴實實的大門現在任我們來去自如。就是因為它我們才被逼著去爬圍牆做那麼窩囊的事。我在心裏憤憤不平。

我正在心裏咒罵成這個該死的家夥還不過來的時候突然肩膀受了一股重力,轉頭一看,成不偏不倚若無其事的站在我的旁邊,我手一抬還沒挨到他,他就條件反射性的躲開了。我說你幹嘛呀,大白天的出來嚇人。

成笑笑,他說,我又不是鬼,隻能晚間出來嗎?

過來提東西嘛!菲說。然後成乖乖的過去幫菲大包小包的接過去自已扛著。成帶的東西很少,就一個背包看起來扁扁的沒什麼分量。

剛準備走了,誰知在門口遇到成班主任跟他內人一起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們眯著眼睛笑,頂著他魁梧的身材與大肚子。我們站成一排畢恭畢敬的叫了一聲,成又把他迷死人的假笑拿來出招呼。班主任笑嗬嗬對著成說,都回去了啊,不錯不錯。我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來他那個不錯不錯到底是什麼意思。後來我便得出了結論,某些人講話是不需要去理解的。

成把我們送到車站就打發他回去了,他也沒再堅持,可能還有其它的事情,說了句明年見掉頭就走。

我們夾雜在這些行色勿勿的人群裏麵,上了這輛大巴。窄小的車子充斥著渾濁的不潔氣味。汗濕的襪子,油膩的頭發,未洗淨的鋪蓋。

菲一上車就準備睡覺,我心裏空空如也,仿佛列車即將帶我去的不是我的故裏,不是從小長大的地方。而是一片垠的未知地。那裏天地蒼茫,浩瀚無邊,隻有我提著繁重的行禮,拖著沉重的身子,站在若大的曠野上,像受了驚嚇的鷹。無法展示它的凜冽。

原本是帶著無奈來到這裏的,而現時的心裏,卻滋生出了留戀之意。我想,有些,終究會被人遺忘,如那些掉落在牆角的玻璃球,幾經周折從我的眼前淡出,我弄丟了它。看不見它。但它卻一直藏在那個角落。隻是我們都安靜,沒有語言。我沒有尋找,它亦沒有出聲。

車子開動了,穿過熱鬧的街區。街道髒亂,大批牽途的人群。站台邊,背著大包小包的行人。麵色焦急,神情疲憊。穿著黑色夾克的男子從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滲出無奈的神色,或是恐慌不安。雖然是冬天,可太陽還是很大,紫外線極強。炙烤著幹燥的皮膚。黑亮的奔馳車,貼著街邊的人群駛過,裏麵坐著笑容可掬打扮入時的女子,看著被汽車喇叭驚嚇的人群,臉上沒有任何變換之表情,依舊是無動於衷的笑。

我戴上耳塞,取出紙筆,飛快的寫著。坐在旁邊的年輕男子輕輕的動了動身子,見我飛快的在一張隨手拈來的紙上記著什麼感到不解。我調過頭,冷漠了望了他一眼。這一眼很迅速,他倉皇的閃躲,我在心裏輕笑。

車子帶著我穿過熟悉的街道與樓房。望著它們,心裏平靜得如一江春水。

一路的跌跌撞撞與停停走走。終於駛出了器喧的街,衝上了無人的高速公路。窗外穿著製服的民警,收費站,一個個的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飛馳而過。司機坐在前排與矮小精瘦的男子訴說著什麼,偶爾有爭執。哭鬧的孩童,他們的聲音縈繞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被厚重的玻璃阻隔。

我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道路及樹木,房子,村莊,行人。沒有睡意。陽光透過車窗玻璃折射進來,刺得我眼花繚亂。於是我收起紙筆,閉起眼睛假寐,任陽光在我的臉頰流淌。心裏翻騰出很多念頭。那些黑色的片段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來。這麼久沒回去了,爺爺奶奶的墳頭是不是已經高草從生,那座無人居住的磚瓦房,是不是還如記憶中一般的堅固。

大約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便到了縣城。一下車,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腦袋也鬆馳了不少。菲提著東西往南走,我向北。互道了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如同兩個沒有任何感情的人。我想她肯定是累了想迫不及待的回去享受些日子。

我沒有走近路,撿了條比較遠的路轉了回去。還是一些再也熟悉不過的街道。熟悉的氣息。路過公園的時候我還特意去轉了一下。與離開的時候不同,顯得蒼涼而蕭瑟。寂寞的樹幹附和著冬風,輕輕的搖擺著。像個年邁的老人,顯得力不從心。突然就愁悵起來。記得那時碰上不開心的事情總會去那裏小坐一會,雖沒人勸解,但心裏亦會平靜不少。

到家門口的時候已是黃昏了,開門的人令我錯諤。我再三確認了我是不是走錯地方,得到的確還是那個難料的事實。

於是我便更加確定了,原來是有天意的。有些事情一開始就可能是命中注定。無論你怎麼逃,怎麼躲,它還是會像鬼魅一樣跟隨著你,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突然出現,讓你措手不及。也許,這瞬間的驚嚇會推毀你所有明媚的意識。它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一點點的吞噬著你,慢慢的浸潤你整個靈魂和心身。

她就站在門口,雖然表情冷淡,卻也掩蓋不了她的驚愕。漆黑的頭發散下來,披在肩膀上,黑色的棉外套使她的臉看起來更加的蒼白與消瘦,卻不失她的清秀。腳上穿一雙粉色的卡通拖鞋。是看起來清瘦得有點冷漠的女孩。雖然隻在成生日的時候見過一次,可是我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子楚。

她也許也認出我了。嘴角微微揚了揚。

是你。她問

我是易。

然後子楚的臉上現出一個輕巧的笑容,讓道讓我進去。我也輕輕笑了下,但是這個笑容連我自已都覺生澀。心裏麵紛亂無比,有太多的疑問與顧慮。太多想不清的理由。

我想這是我與子楚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命中會有這樣的一筆。以前我偶爾從父親與親戚的談話中得知有這樣一位女孩。卻一直未曾見過。因為她的固執與堅持,所以一直沒有在我家出現,而一直在她們以前生活的榕城與她的外婆一起生活。她的偏執倒與我有點相似。她的母親如吉,也就是那個陪在我父親身邊的女人,父親未曾對她不好,可我卻幾次見她流淚。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子楚。我對她們的事情雖有很多不解,卻一直未曾問出口,因我隻覺得她們是與我無關的。

其實那個被稱做如吉的女人性格溫惋,已與父親在一起好幾年。平日裏我就稱她為吉姨。是不帶任何情緒的稱呼。她也並非對我不好,隻是我內心無法接納,似是有一賭牆擋在我們中間,伸出的雙手,由於它的存在,卻又不得不縮回去。

關於吉姨,我斷斷續續的聽別人說起過她的事非。說她的苦命,說她的善良,說她的不容易,但更多的,是議論她重婚的事非。一個改嫁的女人,閑言碎語那是免不了的。她二十歲與一個叫林蒙的中學教師兩情相悅並且結婚,一年後生下子楚。雖不是富裕的家庭,可一家人幸福美滿。特別是女兒子楚,聰慧可愛,討人喜歡。可在七年前,命運扼住了這個幸福家庭的咽喉,她的丈夫不幸過世。她一個人帶著子楚,對抗著生活。這是需要強烈意誌的事情。一個失去了男人的女人,就像一葉孤舟。這種狀態維持了兩年。也許是因為她最後了解,人,不過是世界的奴隸,永遠也主宰不了生活。最終,在別人的撮合下,迫於生活的無奈,選擇重婚。然而她的選擇,卻遭到女兒的反對。剛開始子楚與我一樣,強烈的對抗與拒絕。她的內心,也免不了被痛苦折磨。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再強的命,也抵不過生活的現實。

我換了鞋子,直接穿過客廳進了自已房間,發現以前用來放些雜物的房間換成了臥室。就在我房間的隔壁。被褥都還是新的,有股青春的女孩氣息,這種氛圍是我房間裏所沒有的。我心裏想著以後該以何種方式與之相處。這種錯綜複雜交纏糾織的關係如同一張網,束縛了一切本可以自由伸展的生活。

正是入夜時分,街燈把街道點綴得很浪漫。聽到有掏鑰匙開門的聲音。是父親與那個叫如吉的女人回來,買了新鮮的蔬菜與瓜果,開了電視,便開始在廚房忙碌。我聽聽到叮叮當當的碗筷碰撞聲心裏一片模糊,像深秋的雨天,理不清的思緒如同遮住天幕的霧氣。這種聲音,不就是在我腦海中想像了千百次的嗎?

快吃飯的時候父親來叫我,他早就知道我已回來。隻是不曾出聲。我隨他走到客廳,看到子楚坐在茶幾的沙發旁,手裏舉著搖控器在看電視。桌上擺了滿滿的一桌子菜,清淡的,辛辣的,素的,葷的,看得出兩位大人費了很大心思。

我剛坐下,子楚的母親便端了一大碗湯出來。我說;“吉姨,讓我來”。說罷我便伸手去接。手剛碰到碗,滾燙的熱度通過指間迅猛的傳過來,又條件反射的縮回去。

她見我有這樣的舉動吃了一驚,隨即又笑笑說:“沒事,我來,小心燙著你了”。然後堅持著把湯送到桌上又轉身朝廚房奔去。

“菜已經夠多了,快來吃吧,等下涼了”。我說。

“就來就來,你們先吃”。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歡快。

父親在一旁看著我的舉動,眼裏有異樣的眼神。但子楚的表情冷冷的,那種眼神,仿佛我是一條會咬人的蛇。我隨即轉過臉去,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我隻是不想讓他們為難,僅此而已。畢竟,他是我的父親,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是他們給我提供食物,讓我生活。我已懂得這份感情。隻是無法對它展示熱烈的回應。也不知道該如何展示。就像一個從來沒有受過關心的人,卻要試著去關心別人,理不出任何頭緒。

晚餐就這樣不冷不熱的進行著,吉姨似乎很高興,還陪著父親喝了點小酒。又不斷的往我與子楚碗裏添菜,一邊有事沒事的嘮叨。父親一反常態的問起我關於學校的事情,我淡淡的回應著,沒有顯示出驚奇,卻也少了平時的冷漠。電視裏正播著晚間新聞,桌子上擺著一桌子溫熱的菜,吉姨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一邊絮絮叨叨。我想,在別人看來,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這也是一副和偕並且耐人咀嚼的家庭圖畫吧。或許,這便是某種意義上的幸福。

已接近除夕的夜依然安靜得像個耐心等待捕殺目標的殺手。天黑壓壓的。像斬不開的霧濃得化不開的墨。遠近有明或暗的燈光,無力的想與夜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朦朧的建築物,寬闊的街道,冗長的巷子,此時靜得跟個熟睡的孩子。偶爾從樓下傳來話語聲,嘻笑聲,把我從無邊的思維裏拉回來。

生活還在繼續。

我與子楚就一直這樣站在陽台上,足足半個鍾了吧,誰也沒有說話,隻若有所思的看著這安靜的夜,呤聽著大自然發出的語言。這個僅此見過一次的女孩,卻出乎意料的與我有著這樣的默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的臉被朦朧的燈光映襯著,蒼白得幾淨透明。幾根散亂著的發絲被吹到臉頰上。她伸手撫了撫。毫不作做。雖然隻是一抬手的動作,我卻已能肯定,這定也是個倔強的女孩。

“你一直住在榕城?”我終於打破了沉默。

“是的,我喜歡那裏,喜歡它的寧靜與毫無爭執。”她望著遠處,淡淡的回應著,聲音很輕,也很冷。

“那為何現在又選擇這裏?”

我不知道自已怎麼突然就說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抑或者我在內心是有點排斥她的,隻是我不敢正視自已的這種自私。我也不知道我這句話是不是已經傷害到了她。這對於一個敏感並且本就對此事顧忌的女孩來說,是不是有點過份。她顯然被我的話醒了,忽然轉過頭來看我,眼裏射出銳利探究意味的光,這眼光跟她的年齡與外表很不相符。她定是想從我眼睛裏搜尋出些什麼。可我依然隻是靜靜看著她,眼裏沒有任何表情。一會兒,她放棄了尋找,又繼續看著前麵,吸了口氣。